姜红菱不接话,只吩咐她带了门出去。
她自家盘膝坐在炕上,撇去别的不看,只搜寻六七年前的账本来瞧,又专盯着菡萏居中的人事来去。
查阅了一番,发觉那两年间,菡萏居中人事变动虽频繁,但七岁进府服侍的,只得一个霜儿。
姜红菱合上了账册,闭目静思,想到那丫头的眉眼口鼻,与两府这三个姑娘果然有那么几分相似,心中不觉微微一颤。
李姨娘把这孩子放在身边,显然是留作筹码,为胁迫顾王氏起见。
上一世,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这李姨娘却又将霜儿卖了,大老爷顾文成还将她狠狠斥责了一番。如此看来,这件事莫非大老爷亦是知情的?
姜红菱只觉得身上起了一层寒意,她将账册放在一旁,将身子倚靠在桌角上,深愁此事如何收拾。
思来想去了一回,她忽然思忖道,顾王氏能将这生平的大丑事交付自己,想必是被李姨娘拿着把柄胁迫之故。这老妇的性子,生平最恨的便是被人威胁。既是这样,倘或自己令顾王氏没了顾忌,再要扳倒李姨娘,顾王氏必定也是乐见其成。
姜红菱春葱一般的纤细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日前,刘二娘子已将李姨娘这些年来在族中放高利贷,逼迫顾氏族中那些穷老亲戚等事查的一清二楚,那张氏娘子也答应替她作证。如今是人证物证俱全,只要拿准了顾王氏的心思,李姨娘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
虽是不知若是除去了李姨娘,顾忘苦那厮会生出什么报复手段。但所谓不破不立,这般瞻前顾后,是成不得事的。
经了这一出,时下竟已将近傍晚时分。看着窗外日头偏西,姜红菱打定了主意,自炕上起身,将如锦如素两个召唤进来,吩咐道:“服侍我穿衣着装,我要去松鹤堂。”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如素便说道:“天色晚了,只怕过去时老太太正要吃晚饭,奶奶还是明儿去罢。”
姜红菱淡淡说道:“正是要这时候去呢。”
如素与如锦无话可说,只得服侍着少奶奶重新梳妆理衣,往外去了。
走到松鹤堂时,果然见松鹤堂上灶的两个仆妇,提着四个食盒正往来走。
春熙与春和两个二等丫鬟正坐在抄手游廊上,玩赌骰子打手背,见姜红菱过来,连忙丢下游戏,起身笑道:“奶奶来得不巧,里头老太太正要开饭呢。”
姜红菱浅笑道:“老太太要开饭,你们倒在外头淘气。”口里说着,就往里头去了。
春和还要说些什么,春熙拉了她一把,小声嘀咕道:“是少奶奶,你拦她做什么?”
春熙便再不言语了。
顾王氏此刻正在里头同丫头们说话,坐等晚饭,忽听门上人说起姜红菱来了。
话音才落,就见一窈窕丽人自门外进来,步履轻快,摇曳生姿。
顾王氏见她过来,笑道:“菱丫头,你消息倒是灵通呢。听着今儿晚上有上好的野鸡,就过来了。”
姜红菱早得了厨房里的孝敬,嘴上却还笑道:“老太太这儿有便宜,我岂能不来呢?横竖老太太是疼我的,总能讨到一块鸡肉吃。”
顾王氏被她逗的畅快大笑,合不拢嘴道:“你这丫头,尽会说这些俏皮话与我听!晓得你是如今府里的大管家,底下人岂有不孝敬你的,还稀罕我这里呢!这会子过来,想必有话说?”
姜红菱浅浅一笑:“老太太真是未卜先知,只是这话告诉了老太太,只怕倒坏了老太太的胃口呢。”
顾王氏听了她这言语,当即明白过来,面上笑意渐收,淡淡说道:“你倒是会卖关子,且说罢。”说着,顿了顿,又吩咐左右:“你们去外头瞧着,饭菜来了,就摆上。多放一副碗筷,你们奶奶今儿晚上在这儿吃饭。”
春燕与秋鹃答应了一声,便一齐出去了。
待这屋中只剩祖孙两个,姜红菱方才说道:“跟老太太说一声,那个孩子,孙媳找到了。”
第68章
顾王氏闻听此言, 脸色微微一凛,旋即复原, 半晌才说道:“那孩子如今在何处?”
说着, 又道:“你且坐下说话。”
姜红菱便挨着罗汉床,在一张梨花木漏掉桃叶文圈椅上斜着身子坐了, 双手放在膝上,向顾王氏浅笑道:“自打前头老太太同孙媳说起这事, 我便连忙打发了极稳妥的人去打听这件事。倒是巧, 那户人家这十来年竟没换地方。老太太说起的那位老姑奶奶已经不在了,就是那个小姐, 如今也不在了。那小姐倒遗下了个女孩儿……”说至此处, 她微微停了停。
顾王氏甚是情急, 连忙问道:“那女孩儿如今在何处?”
姜红菱微笑道:“说来也真是机缘巧合, 那女孩儿是被李姨娘买到了府中,改了名儿叫霜儿,现下就在菡萏居中服侍。”
顾王氏乍闻此讯, 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面色凝滞,停了半日,又沉声问道:“那孩子的母亲, 又是怎么去的?”
姜红菱回道:“那小姐据打探消息的人说起, 十六岁上嫁给了城中一个首饰匠人,后因难产不幸去世了。”
顾王氏听了这一番话,自己的沧海遗珠做了个匠人妻子, 难产而亡,外孙女儿竟还充入了奴籍,成了家中的丫鬟。她两手发抖,气的全身打颤,险些背过气去。
姜红菱见顾王氏神色不对,慌忙上前替她捶背。又去桌边,摸了摸桌上放着的黄铜鸡鸣壶,见是才烧的滚水,便倒了一碗热茶过来,服侍顾王氏吃了。
待顾王氏脸上有了几分血色,她方才柔声说道:“老太太许多年没见着老家亲戚,乍然听见这样的消息,心里焦急难过也是有的。老太太还要保重身子,那位孙小姐还得老太太来照拂呢。”
这话说的极合顾王氏的心意,既不曾戳破那层窗户纸,却又宛转问了她的意思。
她静默了片时,沉声问道:“菱丫头,这事你说怎么办才好?”言毕,便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姜红菱一早便在心底想好了对策,当即含笑说道:“这件事,果然不大好办。说起来,虽是老太太的亲戚,但到底在家中服侍了这么久,直认了难免有几分尴尬。何况,之前孙媳见了霜儿,也问过她的身世,她也说不大明白。想来,那位老姑太太也没曾交代清楚。这要是日后人说起来,敢问既是老太太的亲戚,怎么流落至如此地步?虽说这是她们不来找,不是咱们不周济,但说出去总有些不大好听。”
顾王氏听这话对路,点头问道:“你这话很有道理,却要怎生处置是好?”
姜红菱笑道:“这事虽不大好办,却不算什么难事。霜儿是家中的丫头,府里人都见过,贸然就说她是老太太的亲戚也是不好。孙媳以为,不如先叫她到老太太身边服侍。过几天便是端午,趁着佳节,老太太便说这孩子乖巧伶俐,再随意寻些功劳放在她身上,要收她做个干孙女儿。横竖老太太房里的事,还不任凭老太太说去?这干孙女儿虽不是亲的,但这孩子说到底也只是老太太老家的亲戚。这般既不算委屈了她,也免得日后尴尬。”
这话倒正合顾王氏的心思,既没将她那番丑事当面戳破,又替她想好了处置之策。霜儿只是家中的丫鬟,将她调来松鹤堂服侍,人再挑不出个理来。如此一来,霜儿既能脱了李桐香的掌控,亦能全了她自家的颜面,也能照拂了霜儿,乃是一举三得的好法子。
顾王氏心里舒畅,不觉眼眉舒展,向着姜红菱打量了几眼,一脸慈和之态:“红菱,你这七窍玲珑心到底是怎么长的?做出的事来,就是这样合我老人家的心思。”
姜红菱温然一笑,说道:“老太太说的哪里话,替老太太出力,让府里人事相安,四平八稳,那都是理所当然的。”
顾王氏听了这言语,更是开怀,畅快笑了几声,脸上菊纹绽开,颔首道:“所以我爱和你说话,你的话就是这样贴心。”说着,便点头道:“你的主意很是周全,就按着你说的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