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牧亦笑着上前,扶起谭正章说道:“谭知县,这黄河决堤是眼看的事情,为何不运柴石沙土来加筑堤坝,再在下围两头圈堤好防决堤?”
陈启宇亦想听这知县怎么说,就见知县抹了两把眼泪才道:“原武县苦啊,唐总督有所不知,咱们这个穷地方年年遭水灾,一年的河道款赈灾民都不够,那里有钱来修堤坝。人倒是有的,只要唐总督一声令下,本知县就立刻叫他们前来,用人堵也要叫这水给它堵回去。”
用人去堵水?那水岂是人难堵得住的?
唐牧忍着心头冷笑劝慰道:“既然有人,就赶紧给我找来。”
不等谭知县开口,乔知府上前问道:“唐总督,那银子从那里来?柴石沙土皆要钱来买啊。”
陈启宇一阵冷笑,这些狗官们,连年拿了修河道的款不知狂花到那里去,如今竟来问朝中总督要钱。他以为唐牧要发火,谁知唐牧仍是温和神色:“诸位都是这乡的父母官,想必家中也都清寒,但如今这样的急情之下便是砸锅卖铁大家也都该出份力对不对?”
唐牧自怀中抽出一张百两的银票来:“本官此行匆急带的不多,但大家都是本地人,想必变卖些家产拿些银子出来还是可行的,等事情一过,本官再想办法从工部调拨钱款来还大家这个钱,好不好?”
他回头唤许知友与熊贯:“把你们从京中带来的人都给我带上,跟着诸位官员们一家家去借银子,记得皆要记下名目,出银多的几位,等本官回京自然不能忘了他。”
这家伙居然要从地方官家里借钱?
一群地方官们皆是整个开封的财主们,见许知友与熊贯带人围上来,皆去看乔知府。唐牧亦盯着乔知府,眼中满是期许与赞扬的神态。乔知府心中一动,觉得这唐牧在潜邸做过帝师,如今年级轻轻就在各部转来转去将来必是要入阁的,他这么好说话,如果自己此番表现好一点,说不定努力一把还能更升一级把整个河南省都兼起来。
乔知府点头道:“我老母亲手里还有点积蓄,二位就先带人往我府上去吧。”
唐牧笑道:“这就对了,乔知府能体民生亦能散财,将来前途必定无量。”
他等这些地方官们都散了,才对陈启宇说道:“走,咱们柏香镇寻个人。”
陈启宇和巩兆和快步赶上,同声问道:“寻谁?”
“原武县原知县王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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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下午整个镇上的人几乎都要走光了,然熊娘子未走,韩覃与李书学便也不走。熊娘子家亦养得一头驴用来走亲戚转娘家,因两只驴用料快,韩覃便索性走远些沿河堤要多打些草回来给驴吃。
她提镰刀割那河堤下的青草,割得一捆结绳捆成一束,抆把汗埋头继续割着。割着割着割到一棵树下,便听得稀溜溜一阵似尿溺的声音。这河沿下常有路人来借步洒尿。韩覃忙掩鼻背身,待那声音止了许久才回头,一仰视间,便间荒草滩上一个男子正在甩那东西,甩得几甩才装进裤子里去。
那人穿着内里白纱中单外绣孔雀补子的绿色官服,想必是个六品官儿。
她不好叫他看见自己在此,慌得要躲,忽而起身叫道:“陈公子?是你?”
陈启宇不过尿急到此撒了泡尿,听有女子声音在唤他,转过身见是个身姿高挺圆圆眼睛尖下巴梳着妇人头的妙龄女子,惊声问道:“小娘子识得在下?”
韩覃笑道:“六年前在香山,您还曾救过奴家一回,您忘了?”
陈启宇见这妇人有些面熟,待她略仰下巴笑起来时才看到她颌下那颗朱砂痣,喜道:“竟是姑娘你?你怎会在此?”
韩覃还记得他的闱墨,浙江省当年第一名的解元郎,是而并不答话,只问道:“陈公子如今也做官了?”
六年后,这是她碰到唯一曾在京师见过的旧人。京师一场梦,因这人才叫她今日重又回忆起来。
陈启宇下意识摸了摸官服:“在翰林院熬得几年,才刚出仕。”
韩覃点了点头,将自己几捆青草皆捆在一处收紧背到肩上,见陈启宇亦跟上来,又回头问道:“陈公子如今是在这一处做官儿?”
陈启宇不知该如何回答,应了一声道:“是,有些差事路过。”
他回忆起当年见这女子还是个小姑娘家,那件牙白圆领锦衣并雪青色的长裙,衣领上缀的玉包金锁扣,皆是富贵人家的娇小姐们才能穿戴的。当初不过惊鸿一瞥便再未见过这女子,他有时半夜梦回回想起来,也会笑自己或者是年轻火气盛做了个绯色的梦,亦或是在那深山野刹中碰到了狐仙而已。
谁知六年后再见,她竟绾着竹簪穿着半长的青布衣,脚上一双层层纳补过的黑布鞋,一扬手转身负草捆的手是那么顺溜利索。若不是她下颌那粒朱砂痣和如今越发娇艳的面庞,他实在不能相信这就是六年前在香山所遇到的那那个小姑娘。
陈启宇牵马韩覃背着草捆,两人才走到镇口便见李书学在那里急着来回走个不停,他见柳琛居然跟个穿官服的年轻男子一同走来,偏那男子还似认识韩覃一般有说有笑着,处于男人的自尊心也有些不舒服,上前问道:“你为啥去那么久?”
韩覃背着草不能行礼,只笑着对陈启宇说道:“陈公子,奴家住在镇中,就此别过。”
李书学听她一口溜的官话与那官员告别,偏那官员还抱拳行着礼道:“娘子慢走!”
他一把拽的有些紧,声音亦有些粗:“我来背吧。”
韩覃自然不知道李书学是在吃醋,甩了甩肩道:“你不在屋子里歇着,乱跑什么?万一犯病栽倒在外头碰破了脑袋又要花我的银钱。”
他有回外出犯病栽倒在刺丛中,一张脸都划的稀烂,几乎吓死韩覃。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李书学见那官员骑马进镇走远了才嚷道:“你竟是从铜钱眼子里生出来的,就知道钱。”
韩覃负着青捆大步走着,心中回忆起还年少时在唐府那段时光,顺带着不知不觉又想起唐逸来。他如今当也有十六岁了吧,那样好看的孩子,又勤学上进,想必如今也考过春闱上过殿试成了翰林院中的天之骄子吧。
☆、第26章 重见
她临从唐府出门的时候,他都未来送她。也许在那孩子心里,永远都解不开她曾害死过柳琛的心结吧。她也不是没有妄想过,那怕如今能远远的见唐逸一面,看看他长成人的样子,心中也能少些遗憾。
直到今天她见陈启宇,当年浙江省的解元郎如今出落的如此一表人材,韩覃才彻底死了那份心。无论唐逸还是陈启宇,这些年华正当风神俊朗的天之骄子们,但凡站在她面前,只能相映出她这条从唐牧手中逃出来的性命和如今的日子是多么的不堪。
“书学!”韩覃忽而止步,声音又有些颤栗,她叫那沉沉负在肩上的青草压着,努力伸长着脖子,倒是将个李书学也吓的怔在她身后,半天才问道:“何事?”
“等回到龙头山,咱俩就成亲,我一心一意跟着你过日子,好不好?”韩覃缓声道。
自打韩覃到龙头山之后,李书学与他娘两个等了六年,盼了六年,尤其李书学的娘,恨不能将韩覃当成菩萨一样供起来,就是盼着她能嫁给李书学。
李书学两母子于韩覃有救命的大恩,又是两个心善之人。韩覃便是心再硬,也不能在书学娘死后就这样离开一个头有癫痫身不能劳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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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她踏脚拐进巷子的时候,陈启宇又快马跑到柏香镇镇口去迎唐牧。唐牧策马跟着,一路到王祎家门口才下马,他掸过肩膀整过衣冠才进王祎家院子,进门就呵呵笑着叫道:“经略兄,可在家否?”
一个中年妇人自屋子里探了探头,见是个穿着孔雀补子团领官服的三品大官进院子,忙叫道:“相公,有人来看你了。”
天气闷热,王祎躺在凉簟上摇着把扇子:“必是来请修河道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分银钱一分事,如今官府花完了钱寸步难行,找我不找我,都是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