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覃!”唐牧问道:“为何你从来不问,当初若是我知道你就是韩鲲瑶,会不会把你送入东宫?”
韩覃本要起身,此时只得又坐下来。她道:“我不问,概因我知道你必定会送我入东宫。”
“为何?”唐牧反问:“为何你觉得我必定会送你入东宫?”
韩覃默了片刻道:“查淑怡曾说过,你虽外表温和,骨头里塞的却全是冰碴子。庄箜瑶尽心竭力替你做着内应,你不过授意她一杯鸠毒。蒙古数万铁骑,你不过一声就从宣府卫放了进来。你看得到众生,但看不到芸芸众生中的个体生命。我也不过一平凡妇人,于你来说,物尽其用,何乐不为?”
唐牧一声轻笑,摇头道:“不会。那怕是在渡慈庵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能知道你是韩鲲瑶,也不会把你送给李昊。”
韩覃一怔:“为何?”
唐牧想起于渡慈庵初见她时的情景。瘦瘦小小的孩子,就跟在如了身后。他从未见过一个孩子的眼晴里会有那么多的仇恨和不安。他道:“你是我的孩子,这一世,从那一眼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放开你。”
韩覃怒目问道:“既然这样,你还要把我送给李昊?”
“我何曾说要把你送给李昊?”唐牧一声轻笑,反问道。
韩覃踢了鞋子道:“既你不想把我送给他,那为何还要送我入宫?”
若是可能,唐牧也永远不想让韩覃再入宫廷。他道:“穿上你最好看的衣服,去跟李昊道个别。他与你同年,才不过二十岁,人生的路还有很长,总沉溺于虚无缥缈的往事,未免太丧气了些。好不好?”
韩覃默默应了一声,却又抑不住好奇,扬面问道:“那若是他不肯放我出宫,怎么办?”
唐牧嗤一声笑:“我会一直在阁房等你,傍晚你若不出来,我便是杀进去,也会把你带出来,好不好?”
过得良久,韩覃白了唐牧一眼,怏怏坐到了妆台前。
*
“首辅由三司、九卿、六部的尚书与卿以及诸位使臣们廷议通过,才能选定。但是圣上您会拥有否决权,也就是说即使各部大臣们一致推举某一人,但只要您不愿意,便可以弃之不用。可相应的,首辅将会分担如今皇上手中一半的繁务。从启用、任命官员,到起草、颁发诏令,再到与邻国间的交往,战争,他将从您的手中,总揽政务。届时,廷议仍将保持,皇上您仍然可以一语否决所有您觉得不当的诏令,与原来无二。”新任六科都事陈启宇缓言解释,不时低头去看皇帝的脸。
良久,李昊才点了点头。那御玺如今由他亲掌,他侧眸示意,陈启宇便将它捧了过来,当着他的面,四四方方盖到了折子上。
自此,开国八十年后,首辅从皇上的僚臣变成了可以总揽事务的宰相,史称宰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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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覃从会极门上与唐牧分别。他穿着青缘赤罗的正一品朝服,红衣白衽,仙鹤补子,仍还有当年的从容耐性,这么多年过去了,青山已老,他却比二十岁的时候更年轻,更意气风发。韩覃觉得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挣扎与煎熬究竟有多深,所以才敢放任自己再一次走到李昊身边去。
他以为自己读过那本书,便知道她与李昊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可写在书里的,只不过是她想要记住,想要珍藏的欢快岁月。没有写在书里的那些那些才是记忆最深最刻骨铭心的,而那些,才是她心底深处最艰难的挣扎。
穿过内皇城的中轴线,归极门上,李昊不过一袭青袍,略带丝笑意的站着。这才是重活一世后的久别重逢,他的小姑娘今日盛妆着,墨蓝色的香云纱长褙,地色宽幅裙,朴派庄重,却不是他影响中她会穿的颜色,概因这样凝重的颜色,总与她天真的面貌有些不相符。
“他夺走了我手中所有的权力!”李昊道:“无权一身轻,我不知道自己是这李家王朝的功臣,还是罪人。”
相并肩走着,韩覃以为他要带她去永宁宫或者干清宫,毕竟那是入宫之后,她曾住过的地方。却不呈想李昊直接带着她出了西华门。出宫门沿护城河一排廊房,是当年司礼监的直房。
趁车一直走完太液清波,自桥上湖心岛便是西苑。韩覃在记忆中搜寻,她上一世应当来过这个地方不至一次。恰值三月中,围岛处处桃花。在太素殿前站定,李昊问道:“可要喝茶?”
不等韩覃点头他便进了内殿。韩覃任借着自己的记忆,沿粉壁转到这茅盖为顶的后殿。殿后漫草坡上一处凉亭,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半大孩子趴在那草地上,似乎正在玩着什么,两人皆是喊个不停。
韩覃觉得这情景分外熟悉,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便见这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女面前皆有一只蜗牛,正费力的自清草从中往前爬着。那小姑娘的蜗牛爬的慢些,她捉起来往前放了几步,蜗牛一惊缩回了壳。眼不及间,她指了指头顶的凉亭道:“瞧,李太傅来了!”
男孩抬头的功夫,她疾手将自己那缩入壳的蜗牛换给他,将他那只爬的正快的抢了过来。男孩子抬头不见太傅,低头瞅了眼自己那缩入壳的蜗牛,揪着女孩的耳朵问道:“是不是你换了我的蜗牛?”
女孩捂着耳朵哭道:“真没有,东宫的蜗牛受了惊,自己钻进了壳里,却总要怪奴婢。”
韩覃不知不觉就笑了出来。那男孩指着小女孩的鼻子道:“被我抓包你还敢抵赖,今夜,你得替我把药喝了!”
她记得她当年在花笺里写道:然后东宫就把我压翻在了地上。清草泛着泥香,我的蜗牛终究没能赢过他。他咬了咬我的耳垂,然后说:嗯,你喝了太多汤药,连耳朵都是苦的。
她确实替他喝了许多他不愿意喝的汤药,却也不相信,伸舌头舔不到自己的耳朵,扭过脸道:“可奴婢也吃了许多的甜脯,为何不甜了?至少也应该是甜中带苦啊。”
李昊翻身仰躺了,得意洋洋说道:“知道我为何总不吃糖吗?”
她坐起来摇头:“不知道。”
李昊道:“概因本宫自己的耳朵就是甜的,不需要再吃甜食,它也是甜的,不信你舔一口试试。”
十三岁的大姑娘,怎么会不知道他说的是傻话了。可她就是傻笑个不停,然后跪在他身旁,屏息在他耳垂侧轻轻舔了一舔,随即直起腰手捂着嘴,皱着眉头不肯说话。李昊翻坐了起来,要拉她的手,她不肯放,两人撕扯了许久,李昊一直问着:甜不甜?告诉我,甜不甜。
她跑过一处处亭轩,惊起水鸟阵阵。被改变命运后的这八年中,韩覃总共也没有像那一天一样笑过那么多。那是满腹阴谋太后与心机重重的阁臣替李昊搭造起来的象牙塔,她是那象牙塔中用来诱惑他这只小狸猫不能离开的那只小绣球。
他将她扑倒在映辉亭的石几上。那是她的初吻,就那么没了。他还一直问:我的舌头是不是更甜?
那两个半大孩子悄无声息的跑掉了,韩覃走到映辉亭中央,临水而站,目不能及的碧波清远。湖面上一艘独木舟缓缓划过来,李昊亲自荡舟,到得渡口伸出手来,韩覃不期李昊竟然还会划船,站着愣了片刻,才上了这独木舟。
船往下没了一寸。清流寂寂,湖光山色间唯有两人在船上相对而坐。李昊问道:“你可知我要带你去何处?”
韩覃道:“约莫是天鹅房!”
那是皇宫饲养各类珍奇异鸟的地方,因惟有天鹅居多,所以才叫天鹅房。
李昊轻叹一息:“原来你也记得。”
他见韩覃不语,又道:“我记得你沿西岸一路跑到天鹅房,捉了只天鹅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天鹅一路追着我咬,先是跳起来在我额头咬了一口,之后我转了身,它便一直追着我的屁股咬。幸得当时陈保不在,否则那只天鹅准要叫他杀来吃掉。”
被流沙漫过的记忆此时渐渐浮现,韩覃也能如肖记得当时的情景。她掩鼻轻轻笑了一声:“我也未曾说过什么,只是大约我先逗急了它又恰好躲过,它以为逗它的人是你,于是追着你咬而已。”
李昊松手放开那两只桨,仍独木舟在湖心飘荡,青袍白衽,僧坐在韩覃的对面。那本就白皙清瘦的面庞叫湖光衬成牙白,泛着淡淡的光泽。他道:“当时,我曾问你,你想要什么。穷我当时所有,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你说,你想趁上那南来的天鹅,飞出这宫城去。可是因为可怜我,所以那怕天鹅此时俯身来驮你走,你也不会走,会一直陪着我。”
他捧出两颗拳头大的天鹅蛋,眼中微颤的泪花也叫韩覃一颗心几要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