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脚上传来一阵湿漉漉的感觉,高度大约在我的小腿处。这虽然是口废井,但是却并非枯井。即便现在的季节已经入夏,可井底的水还是冷得浸骨。当我察觉到我脚底下是石头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会再继续下滑,这时候我才开始大胆地动起身体的其他部分。好在泥沙非常松软。经过多年的净水浸泡后,更是非常细嫩。所以我很轻易地就能够活动我的手脚,我试着扒开身上的泥土,尤其是盖住我脑袋的那部分,却在伸手护动泥沙的时候,左手的手指,竟然扎到了一个尖锐的东西上。
所谓十指连心,这突如其来的一下让我一下子发出“嗤——”的一声,忍住痛后,就伸手去摸刚才扎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顺着方向摸过去,我竟然摸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器,从形状来区分,那是一把铁剪刀。
这是一个重大的发现,因为我此刻已经深信,这把剪刀就是凶器。也许是苏平贵杀人灭口之后,把剪刀也丢到了井里。于是我继续挣扎着,很快就把头从泥土里钻了出来,嘴里的沙子和难闻的气味,让我立刻伸手把眼睛鼻子和嘴都抆拭了一下,刚睁开眼,却看见我的面前,有一具森森的白骨!
第一眼就看见这幅场景,还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吓得我背靠着井壁尖叫了起来,叫声在井内回荡,非常悦耳动听。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奈何儿时曾经看过一台名叫《三打白骨精》的川剧,对里面那个白骨精的骨骼印象深刻,那是我童年的阴影,所以此刻突然见到。让我一下子没能忍住。
站着镇定了几秒以后,男青年在井口的位置往下张望,也看到了这具白骨。他也在上边阵阵大叫着,就好像他也在井下一样。我的眼睛突然从黑暗回到光明里,此刻才算将这具白骨看了个清楚,毫无疑问的是,它就是我猜测的那样,是被扔到经历的那个女鬼,我之所以确定,那是因为它的身上还能够看见红色的衣服,虽然已经非常残破,颜色也不再是鲜红色,但依旧可以区分。骨骼已经残缺了好多,头骨的右脸背对着我贴着井壁,两只手都高高举起,其中一只手从手掌部分开始,骨头已经残缺了。我稍微侧着身子去看白骨的正面,发现依旧没有了下颚骨,也不知道掉到了哪去。
而真正让我吃惊的,是这个白骨的姿势。从它的姿势来看。看上去不像是正常坠井的人的姿势,因为一般把人杀死后丢到井里,从井内的大小来看,是不足以让一个成年人翻身的。也就是说,要么脚下头上地丢下。要么头下脚上地丢。而当时井下无论有没有水,尸体都应该是一个倒在地上的姿势,断然不会出现眼前的这个骷髅这样,直立着身子,贴着墙壁。还高高举起了手。
于是我慢慢更加凑近了一点,此刻竟然发现,白骨另一只相对完好的手,指骨竟然是钩爪状,而指骨下的井壁上,还有几道深深的爪痕。这就是说,眼前的这个人,当时被推下井底的时候,其实还没有死,她一直在挣扎着想要逃出去。然而就在自己拼命挠着墙的时候,突然丢下来一把剪刀,那把伤害她的剪刀,接着大量泥沙倾倒而入,她的眼前和我刚才一样一片漆黑,接着头顶传来石块互相碰撞的声音,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是唯一的答案,我完全能确定,我联想的虽然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但绝对大致上差别不大。心里顿时有些愤怒,我看着手上拿着刚才摸到的那把剪刀,觉得眼前这个红衣女人实在太可怜,就算变成了恶鬼,从天理虽然不容,人情上我甚至站到了她的一边,因为如果换了别人这么对我,我也会疯狂地复仇,并且压制住对方,让其不得超生。
眼前的发现同时也证实了先前苏大爷的说法。村里人都说当时的出殡只是猫哭耗子,棺材里根本就是空的,此刻看来丝毫不假。红衣女子的死是一场蓄意的谋杀,被人霸占的身体没有要了她的命、被剪刀刺伤也没有要了她的命,那毫无人性的活埋。并毁尸灭迹,却要了她的命!
费劲千辛万苦,我终于找到了事实的真相。可当目的达成,我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我眼前看到的是一具人人死后都会变成的白骨,但它那缺失的下颚骨和断裂的手掌,以及井壁上的爪痕,似乎是在对我无声地控诉着一桩惨案。我相信无论这个女人生前做过什么,都不应该落得个如此下场,我和她非亲非故,知道她的存在竟然大部分都伴随着惊吓。然而此刻,我心里的愤怒却变成一种对她悲惨命运的遗憾,顿时之间,我鼻子一酸,竟然默默地哭了起来。
如果你要问我,我想我无法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哭,只是当时在井下,那个场面突然而至的时候,我根本就控制不住。和这个女人之间的交流,仅仅是凌晨时分,那一番人鬼殊途的对白。我是个理性的人,理性到我从不肯为陌生人流眼泪,鬼魂,更不可能。
也许是因为这个女人的悲惨遭遇,恰好折射了当时那个草菅人命的岁月里,命运的不公和现实的残酷。弱者在面对强者的时候,除了委曲求全和死之外,似乎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平稳了一下情绪,我冲着井口的男青年喊道,你把我的挎包给我扔下来,我需要一些我包里的东西。那家伙屁颠屁颠地去了,很快就把我的包给丢了下来。此刻我因为下滑的关系,距离井口大约已经有差不多五米多的距离,井壁湿滑,单靠我自己是完全没办法爬出去的。于是我在接到包之后,就让男青年去找根结实的绳子,或者同样用途的东西,待会好拉我上去。他对我说,绳子倒是有,可是为什么不现在拉你,而要待会?
我叹气一口,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轻声说道,我要给她送上一程。
第一百一十九章 .振臂高呼
我从包里取出三支香来,点燃后插在了白骨跟前的泥土上。刚才因为我那一脚踩空,滑动了泥土,才让她的身躯从泥沙中露了出来。我无法把她的尸身搬到井外,因为那样做实际上毫无意义。但是我能够给她带带路,虽然罪大恶极,也许我还能让她时隔二十八年,走得更洒脱些。
然而这三支香,就是极其寻常的三支平安香,仅仅是我对这个素不相识女人,一个陌生人的祭拜。
我点燃了香以后,就蹲在一侧,默默等着香燃完。接着我取出碗,在井底的泥沙中反复压了几下,很快压痕中就冒出了井水。我将碗放在白骨跟前,取出七粒米,开始丢在水碗里问米。
自从那口棺材消失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女鬼。所以我无从判断它的心绪。但我相信我钻下井底探寻真相这件事,女鬼一定是知道的。她非但没有阻拦攻击我,让我顺利地下到了井底,我甚至怀疑我那一脚踏空,都是因为她的刻意为之。所以当我找到尸骨的时候,她的心情。应当是感慨万千的。但是生就是生,死就是死,凡间修行,红尘炼心,人鬼之间虽然同为六道众生,但终归各分其道。不可僭越。
借由飘在水面的米粒,我温和地传递着我的信息。死后复仇积下杀业,以致自身无法超脱,被坠魂锁镇压数十年,怨愤难平,虽然大仇得报。但也因此在无尽的增加自己的罪业。命运既公平也不公平,而命运给我们的选择也似乎不多,无从选择的,就是生死。也许真的像佛学里讲的那样,往前一步便是天堂,退后一步就是地狱,而迟疑着的,恰恰才是人生吧。
我告诉她,希望她能够安顺释怀,归于我麾下兵马,早成正果。现如今的世上已经没有任何让她继续留存的理由,与其在仇恨中不断困惑,不如朝前迈出一步,给自己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吧。
也许是我传递的信息起到了作用,七粒米竟然一粒都不曾沉下,这种情况简直太少见了。于是我摸出扶乩小木人,放在水碗边上问道,若你愿意放下,随我而去,请沉下三粒。话音落下之后,瞬间就沉下了三颗米。我又问道,即刻便走,永不回头,若你愿意,再沉下一粒,浮起两粒。
这是一个让她在我这里选择的过程,如果第一次问话的选择是冲动,那么第二次还能够反悔。倘若连续两次都给了我肯定的答案,则说明她心意已决,不再更改。
果然米粒再次沉下一粒后。又慢悠悠的浮起来两粒。于是我开始烧符念咒,招魂落幡,将红衣女鬼的鬼魂附在了扶乩小木人身上,接着我用手指沾了点烧尽的符灰,在木人身上画下封印的咒。
站起身来,才发现我已经蹲了太久。脚也麻了,脑子也因为短暂缺氧而眩晕着。我用帆布包上的布把从泥沙里找到的剪刀简单抆拭了一下,然后放到了我的包里。这把剪刀虽然是凶器,但也非一无是处。它就好像日本鬼子杀人如麻的武士刀,人鬼都会害怕。这把剪刀经过净化加持,也许能够在将来作为我的一个武器。
我让男青年将我拉上去,渐渐适应了井下的阴冷后我突然到了温暖的地面,温度的骤然变化让我一时无法适应,竟然打了个喷嚏,我的身上湿淋淋脏兮兮的,于是我让男青年给我找一身他的衣服让我暂时穿着。于是我们回到男青年的寝室后,就开始换干燥的衣服。我换衣服的时候。男青年一直在边上站着欲言又止的。我知道他有话想说,于是就问他,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用遮遮掩掩的。
男青年才开口问你,刚才你蹲在井底那么长时间,又是烧符又是念咒的,是在给这个女鬼超度吗?我说对呀,这不就是你找我帮忙的主要原因吗?男青年又说,那现在这个女鬼被你超度走了,剩下那十多二十个鬼魂怎么办?一个都让你耽误了这么多时间,剩下的做起来,岂不是要耽误个十天半个月的?
我笑了笑说不必担心了,那些人都是生而为人的时候被鬼害死的,所以死后就会一直被鬼魂压制奴役,就算这群人不是坏人,我想要救他们也必须先收拾了害死他们的鬼魂才行。而且当最大的鬼魂被我带走以后,剩下的自然会迅速地乖乖离去,不会留存的。男青年看上去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他问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看着他的双眼,认真地回答他,因为帅。
换好衣服之后,我又水桶边上用瓢淋水冲了下头发,把头发里的沙子也统统清理了出来。看了看天色。渐渐接近傍晚了,估计再过不了多久,那群知青就要陆续下工回来了。可是现场还没有清理,井边到处都是泥沙和碎石块,井底下还有个穿着红衣服的骷髅。于是我索性不走了,既然我没办法处理这个女人的尸骨,那就假借他人之手来处理吧。
于是我和男青年先合力将井盖重新盖上,等到回来的人多了之后,我就拿着男青年吃饭的铁盅,一边在院子里吆喝着,一边用力用勺子敲打着铁盅。这种敲击的声音非常刺耳,声音也特别大,很快,这个知青宿舍里几乎所有人都被我吸引过来了。
眼看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我一下子把铁盅和勺子扔到了地上,大声说道,战友们!毛主席是不是说过,要和一切无产阶级的人们团结靠拢,要打倒一切现存的封建官僚?
这一招果然奏效,这群小年轻,哪里是我这个神棍的对手。我话音刚落,立刻就从人群里响起一阵洪亮的齐声回答:是!我又大声问道,如果一个封建地主阶级的人,迫害了一个无产阶级的人。那他,是不是该被无情地打倒呀!人群中再次响起一声“是!”声音比先前又洪亮了许多。
我指了指墙壁上写着的“打土豪,斗劣绅,分田地”九个字说道,这个地方,在解放前就是地主家的大宅子。这几个字,就是我们和封建地主阶级抗争到底的决心!是我们无产阶级的光荣胜利!人群中响起热烈的欢呼声和掌声。
我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可是战友们,你们知道吗?就在这个宅子里,就在我们的脚下,曾经就发生了一起封建阶级对无产阶级的残酷迫害!至今沉冤未雪!说完我指着地上的那么多泥沙石块说。这些东西,都是我从这口封掉的井下挖出来的,而这口井下,藏着一个杀人不偿命的血案!
大家哗然,我就指了指两个男知青说,你们俩跟我一起把井盖掀开。掀开之后,大家围拢朝着井下张望,都看到了那具白骨。胆小的女知青纷纷尖叫起来,男知青也议论纷纷,我眼看大家的情绪已经被我点燃,于是我高声说道,这个骷髅。就是那个被封建阶级害死的人!几十年直到今天才重现天日,你们说,我们是无产阶级的接班人,我们该不该给无产阶级人民讨回一个公道?
该!该!该!
声音此起彼伏,我知道我的煽动已经全然奏效,于是我接着说,那我们就把她的尸身从深渊里拯救出来!给她应有的厚葬!团结一致,我们誓与封建阶级不共戴天!战斗到底!说完之后,我挽起袖子,高举着拳头。
战斗到底!战斗到底!战斗到底!
众人在我的煽动下响应着我的口号,纷纷高举着拳头,几个男知青争先恐后地聚拢到了井边,开始商议着怎么下井去把骸骨“救”出来。我却在众人此起彼伏的“战斗到底”声中偷偷离开了知青宿舍,趁着天还没黑,就赶回了徐大妈家。
几天之后,男青年再度拜访,除了专程来向我致谢之外,顺便还把我换洗的衣服给我送了过来。当我问起他,那天我走了以后大家都做了什么的时候,男青年对我竖起大拇指说,大哥,你真是牛逼。那天你这么一说,当晚就把尸骨给带了出来,大家还专门钉好了一口木箱子。将骸骨装在里面,带去了后山埋葬。咱们生产队几十号知青,为此还都旷工了半天,集体在山上给她唱歌,替她默哀呢。
我心里觉得有点好笑,但还是绷住了。于是我问他。那天我说的那些话,没说错什么吧?毕竟我宣称要坚决打倒的“封建阶级”,严格说来,我也是其中的一员。男青年说,你说的太棒了,要不是我知道事情,我都差点被你煽动了呢。之后这件事我谁也没说,你不但超度了鬼魂,还让大家厚葬了她,你真是做了件好事啊。
我微笑着沉默不语,其实算不算好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做了一件我想去做的事。
随着炎热的天气过去,又开始渐渐转凉。我一如既往地这么生活着。期间我收到师父的来信,得知师父已经暂时回到了自己家里,还住在以前那里。但是他告诉我城里最近戒严的情况又变得严重了起来,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让我没事别往城里钻,老老实实在乡下待着。
我算是个听话的人,尤其是师父的话。可是就在秋天里的一天,我外出溜达后回到徐大妈家里,刚一进院子,就看到周大爷坐在门槛上一言不发,表情焦虑。徐大妈则坐在孟冬雪的身边,伸手扶着孟冬雪的肩膀,而孟冬雪的背影看上去,肩膀一抽一抽地,好像在哭泣。
我楞了一下,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大家都这个样子?
第一百二十章 .一封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