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敢想敢干了,可你一个人都做了,让原本做这些事的人干什么去?”李明修摇头,“白拿银子吃干饭么?”
仝则扶额,从管理角度这事确实不好办,正要说话,门却被一阵风刮开,一个妇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摊开手里的东西直塞进李明修怀里,“你瞧瞧,才买的新料子刚上身,就被那皮猴从后头拽开了线,你那姑娘也是白养了,我是眼花认不上针,她可倒好,年纪轻轻不聋不瞎,愣是认了一炷香线头也没进去针眼,养出这么个废物点心你还成天宝贝似的,看将来哪家人愿意要她。”
倒豆子似的一通吐槽,弄得李明修直皱眉,可听到后头,却又扑地一声笑了出来。
“还笑,你就惯着她吧,”妇人叉腰伸手,“拿银子来,我上外头找徐裁缝去,白养了闺女指望不上,还得花这笔子冤枉钱!”
李明修不乐意听自家婆娘数道闺女,二话没说开柜子拿钱,仝则却是听者有心,看着妇人手里石榴红的马面裙,接口道,“小的会做针线缝补,二位不如把裙子交给我,今天晚晌一准能缝好。”
李明修和他老婆都愣了下,要说这年头男人会缝纫会制衣不算新鲜事,只是这孩子原出自官宦人家,居然也会女红?
仝则知道他们存疑,含笑解释道,“小的从前在家时,和家里人学过一些针线上的活计,那时年纪小,家里大人只当好玩也没太管,后来见小的上心,还特意教导过,批评小的太不知上进。”
一边说,一边配合了几分如假包换的羞惭,他知道这年月就算再开放,也没有官家子弟学做针线活的道理,所以总得给自己的没出息找点理由,可天知道,这份“没出息”确是他上辈子赖以谋生的手段。
而他对这份手段,至今怀有深深的自信。
虽则后世因成衣工业化生产,彻底解放了设计师本人,不需要他亲手制作衣服,可上学时缝纫裁剪仍然是必修课,而他在jil sander实习期间积累了丰富的裁剪经验,在巴黎观摩手工刺绣时,也曾和老匠人学习了整整一年之久。
李明修见他一脸认真,看了看自家夫人,点头示意,“要不,给他拿去试试吧。”
妇人还有点犹豫,才递过裙子,便乜着仝则警告道,“小子,要是弄坏了,可得照数赔我裙子钱。”
仝则一笑,双手接过来,点了点头,“夫人放心,小的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高级妓院叫书寓,大抵是晚清咸丰年间以后的事了,风行于上海滩,倌人类似于岛国艺伎,每年要经过考试,测试合格书寓才不会被摘牌,倌人具有高水平琵琶演奏技巧,还要讲一口道地的吴侬软语。具体可以参考张爱玲翻译的《海上花列传》——反正是架空时代,假装现在是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吧
另,jil sander是本人酷爱的德国极简主义时装,裁减和线条堪称一绝,只有试过才知道有多美妙,然而从来没有红过,叫好不叫座,07年进入帝都,无人问津;raf simons入主之后又卷土重来过,依然已失败告终。两年前似乎全线撤出中国,目前只在连卡佛一类买手店有少量销售。
当然在10年前,一件“看上去”极其普通的白衬衫卖7000软妹币,同样的价格,帝都的太太小姐们肯定更愿意接受一个为人熟知的“大品牌”,比如i,比如prada……但我还是要说,品质是不一样的,jil sander的衣服可以穿足20年,留给女儿都没问题。
第5章
晚饭过后,李明修夫妇在房内喝着消食茶,伺候的丫头进来,手里捧着那条石榴红裙,“有个叫仝则的,给太太送了这个来。”
妇人接过裙子翻看起来,可找了半天居然没寻见哪里是新缝补的,她凭着记忆去摸那破损处,只觉得针脚严丝合缝,不由笑赞,“这小子手艺当真不赖。”
她抬头问,“他人呢?”
“在外头候着,说是请太太验过,若有不好再叫他。”
妇人咧嘴笑出来,“真看不出,半大的小子罢了,手比丫头子还巧。”
“活儿果真做得出色?”见她一个劲儿称奇,倒是勾起了李明修的兴趣。
“骗你干什么,这小子行,我告诉你,只有心细的人方能手巧,就冲这点往后你也可以多栽培他,说起来,他不是家道没落了么,别说有这么个手艺也算是有一技傍身了。”
李明修心里一动,从抽屉里取了五两银子出来,递给那丫头,“交给仝则,让他先回去吧。”
丫头接了银子却没挪窝,“他说了候着,不知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李明修微微一哂,明白仝则还惦记着预支银子的话,沉吟片刻吩咐道,“就说我知道了,让他先回去,过些日子自有差事交办给他。”
打发了丫头,妇人笑吟吟地摩挲着石榴裙,“他才刚不是求你要预支月钱,依我说,不如把下一季小幺们的春装都交给他做,若做得好,那可是省了一笔不小的开销。这钱就说不落你口袋里,也合该算是你持家有道的功劳不是。”
李明修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不光小子们的,丫头的也可以,不就是找个女孩子帮着量尺寸么,拿去外头也不知道经了哪个男裁缝的手,还不都一样。”
巧得很,仝则虽不知他们夫妇在屋子里一番合计,可心里惦记的也正是这件事。
他打听过了,裴府一年给下人分发两季衣裳,都是外包出去找人做。他今天露了这一手,当然是为让李明修夫妇看到他有这个能耐,如果能把做衣服的活儿接下,光凭这笔钱也足够他支付每月五两银子的债务了,只不过后续日子会过得辛苦一点而已。
至于靠这个赚足二百两,仝则倒没那么天真。果然李明修找他谈时,也不过只说每月可以多给他五两银子,就算是一年两季做衣服的酬劳。
多么黑暗,分明就是资本家剥削劳工。
然而他没得选,只能先走一步是一步。或许是因为他乖觉且识时务,李明修满意之余,提点他说,“只要够机灵肯做事,不愁没有机会。凡事不能一蹴而就,你要什么,就得拿出相应的筹码,才好让人买账。”
肯说这话,大抵也能算做是个好人了,无论什么年代,都没有人天生有义务帮衬别人,谁没有苦难,谁没有麻烦,在俗世中讨饭吃,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
裴府下人不少,林林总总有百十来号,男的集合起来由他亲自量尺寸,女的则找了太太身边大丫头茯苓帮手,布料是早就采买好的,不必他操心。眼看现在还没过年,为赶开春能将衣服发下去,仝则每天闲下来,就只剩下忙着做衣裳这一桩事。
白天还好,晚上免不了要点灯熬油,通常一做就到了后半夜。虽然两张床之间有个小小的屏风,可还是阻挡不住灯光。为此谢彦文可是意见大了去,夜夜在床上烙饼,脸拉得有八丈长。
实在睡不着,谢彦文气得翻身坐起来,瞪着仝则直讥讽,“什么娘们唧唧的活儿,你还干得挺来劲儿。”
话说完,仝则依然像没事人似的继续做飞针走线,表情专注。谢彦文怔了怔,随即发觉自己的奚落没激起若任何反应,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不免更让人气恼。
“我跟你说话呢,少装聋子哑巴,这么卖命,是打算在裴家效忠当一辈子下人?”
谢彦文这个人思维大概没什么逻辑性,前后两句分明没有必然联系。仝则抬了下眼,慢悠悠一笑,“羡慕我有一技之长?你要肯学的话,我可以考虑教你,看在同屋的份上,学费减半,一月一吊钱。”
大言不惭!谁稀罕学这类娘儿们玩意,谢彦文翻了个白眼,心道仝则的脸皮简直厚过城墙,和谁都是一副自来熟也就罢了,被挤兑两句竟然还能笑得出,当然,还会不动声色的给你怼回来。
谢彦文哼了一声,掀起被子埋住头,愤愤然睡去。
虽说睡得满腹怨气,可第二天早起,谢彦文一睁眼还是看见早饭已摆在桌上,仝则一边吃着也没说话,显然是替他打了饭,再一细看,碗里比平时多了半个馒头。
谢彦文窸窸窣窣的穿衣,一面冷冷说,“干什么,买好我么?”
“就当我良心发现,看你太瘦了,给你补补。”仝则一开口,脸上又带出谢彦文最讨厌的那种洒脱劲儿——好像万事都不经心,所有的不顺皆能一笑置之。
都是从天堂掉落到泥沼,凭什么自己夜夜做噩梦,梦见家破人亡,梦见被拉到肮脏的羁候所等着贩卖,这个人却能活得这么潇洒?微笑做事,微笑赚钱,浑身洋溢着一派勃勃生机,这么容易忘却,姓仝的究竟还有没有心肝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