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妇摇头唠叨:“这几年年头好,新妇你没吃过苦头,饥荒里,树根都刨来吃,想吃豆子也不得呢。”
青娘子轻声细语应道:“婆母说得有理,饥荒里什么都吃得,幸好我不曾挨苦。”
江老妇坐那无事,数着过往辛酸,从三岁直数到年老,只不知里面的真真假假和多少的添油加醋。
江叶青两耳被自己亲娘念得生出一层厚茧,再看自己的娘子,娇娇俏俏倚在那,似笑非笑,似怨非怨,似嗔非嗔,勾得他心思浮翩。
青娘子不理她,自顾自跟江老妇道:“婆母一年操劳,晚间就由儿媳我烧饭。”
江老妇忙跌足:“不好不好,不用你,你是个大手大脚的,烧顿饭费得好些油。我腿脚利索,不要你站灶头。”
青娘子笑道:“那我给婆母烧火。”
江老翁道:“烧火也不用你,你烧火费材禾,左右我没事,我来烧火呢。”
江叶青立在院内,有些傻愣。
青娘子好生为难,道:“哪有公婆忙灶头,儿媳等饭吃的,邻舍知道要说我不孝,是个懒妇人。”
江老翁夫妇忙安慰:“唉呀,这些闲话听不得,他们没事爱编排,不用理会。”心里其实也叫苦:千辛万苦讨来的新妇,生得好,手脚也勤快,只亲家没养好,手指偌大的缝,一点不知俭省。别家荤油拌腌菜只挑一筷子头,她伸手就能挖去一整勺;别家熬米粥,都是水多米少,她也熬米粥,立筷子不倒;别家蒸咸鱼,切几块就好下饭,她蒸咸鱼整一条,又配酒,又配蒜,又配姜,又配糖……唉哟,真是心疼死人。
还是叫她歇着去吧,省得祸祸了家中存粮。
青娘子嘴边露出一抹带点涩意的苦笑,秀眉揽着轻愁,勉强说笑了几句,恹恹地回了屋。江叶青不禁担心,忙尾随在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进屋。
“夫郎,公婆是不是不大喜爱我?”青娘子坐在一张圈椅上,担心问道。
江叶青忙道:“娘子多心了,爹娘都夸你勤快孝顺,没有半点不好。”心下却道:只是嫌你不会过活。
青娘子从匣中取出一串银钱,递给江叶青:“夫郎,我脾胃不好,郎中说我克化不动菜菹齑菜,这是我的私房,你帮我买些鲜灵的时蔬肉蛋,别叫婆母知晓,免得她疑我心中不满。”
江叶青一张白净净的脸涨成猪肝色,他虽是只铁公鸡一毛不拔,自己的娘子心里还是疼爱的,再说既嫁了他江叶青为妻,自是靠他穿衣吃饭,哪能自掏私房,将一串钱推回给青娘子,抖着唇道:“娘子的私产自家收着。家……家……中养的鸡鸭,也攒的鸡子鸭子……十天半月吃上一个,也……也……”
青娘子清水双眸静静地看着江叶青。
江叶青结结巴巴改了口:“时不时地吃上几个也……也不打紧……”大不了少换点钱,唉,得想个法子从别处找补回来,进项少一样,出项多一样,进出之间,大亏啊……
青娘子娘家也颇有些家底,不然她一农家女生得再好,天天风里雨里大太阳底下侍弄田地,再多的美貌也雨打风吹去,哪养得出她这般白细皮子桃花粉面。初嫁江叶青,真是大开眼界,饶是家里良田千亩,米烂谷仓,愣是一毛不拔,样样精打细算,日子过得比寻常人家还不如。
拿话问江叶青,江叶青理直气壮,抬手扯下青娘子鬓边的一根发,疼得青娘子差点甩出一巴掌,怒问:“夫郎这是做什么?”
江叶青犹不知死活,得意洋洋道:“娘子你看,别家常说什么区区小钱,不过九牛一毛,却不知拔这一毛,也是钻心疼。”
青娘子一时无言以对,晚间趁江叶青熟睡,擎着一盏油灯放在床头,翻出剪刀,捊开江叶青的裤子,将他一条腿的腿毛剪得清溜精光,又拿帕子小心包了,隔日将帕子打开,娇笑着对江叶青道:“夫郎数数,你一晚上少了好些毛,也没见你钻心疼,睡得不知多少安稳。”
江叶青捧着帕子,沮丧道:“听闻剪腿毛,减寿元,我怕不得寿长。”
青娘子惊道:“好似我也听老人这般说过,这剪一根腿毛,少一载寿命,我昨晚少说也剪了百来根毛,夫郎本来许能活到二百一,经这一遭,也不知还能活几年。”
江叶青一想,自己倒笑了,再不说损寿元,嘴一张,又道:“娘子跟我顽笑,只费剪刀,刀剪锄镰这些家什,磨一次费次料,越磨越减薄……娘子,娘子,你怎走了?”
青娘子心道:再不走,我一剪子扎在你心窝,怕要给你偿命。
她初嫁实挨不过江家的小器,江叶青又生得厚脸皮,端得厚颜无耻,日日与他争锋相对,没讨得好反倒把自己气个半死。磕磕绊绊又过了一段时日,青娘子偶感风寒,把江叶青得急得团团转,但凡妻子开口,无有不应。
青娘子私下问他:“你平日铜钿最亲,这当口怎又不亲了?”
江叶青正色道:“我就说娘子对我多有误会,人间万物有价,人命价最高,汤药价几何,康健价几何?”
青娘子心念一动,大好后一改往日的言行,桃溪的一个郎中本是她家远亲,串通后装模作样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说她病后体弱虚薄,需好生将养,又道郁气伤肝,妇道人家日日受气,必折寿数。
江叶青深信郎中的话,虽心头巨痛,痛惜好不容易赚得银钱无声无息离自己远去,为了自己的枕边人,再痛心不舍也得舍掉。
他伤心下,半夜熟睡惊坐起,把青娘子吓一跳,以为他这些时时,银钱花耗太多,心疼得魔怔了,小心问道:“夫郎可是做了恶梦?”
江叶青连连摇头:“非也非也,我想着寻个法子给家中再添一样进账,免得后手不继。”
青娘子动动嘴角,腹诽:你家床底下藏着好些银锭,连着院中树下都刨坑藏了银,二老的寿棺里除了豆、米、面,也偷摸地放了几锭。二老不知藏哪处的铜钿,没收好,生了铜锈,几要烂掉。屁个后手不继。
江叶青念叨几句,又一头倒回去,打起轻鼾来。
气得青娘子想伸手过去揪他乌紫青,真是前世没修德,嫁了这么一个冤家。
阿萁跟着江娘子摆弄着香事,她心里有事,提香范时一个不慎,整个没了形。
江娘子笑道:“调香本为静心,你今日心浮气躁,倒不敢再叫你下手了。”
阿萁红着脸,道:“伯娘原谅,我今日总也静不下心。”
江娘子取笑道:“可是为了你阿姊的亲事?”
阿萁难为情道:“伯娘真是女诸葛,一眼就看着我们摆的道场。”
江娘子道:“我算得什么女诸葛,我不过……”她一笑别开话,道,“卫家阿煦,后生子弟品性算得上佳,只是可不可许,不好断言。夫妻过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阿萁不解地跟江娘子说道:“我只是奇怪,卫家阿兄怎好心急模样。”
江娘子笑起来:“许他几时见过你阿姊呢。”
阿萁想想,顿笑,阿叶虽不喜在外走动,只是,农家女不比富贵人家娇养的小娘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纵使出去也是奴环婢绕的。农忙时,阿叶也送茶汤,采春菜采春桑,卫煦认得她不足为奇。
“阿姊的亲事还需我嬢嬢做主,我不过转口跟我阿爹说说卫阿兄的说话举止。”阿萁心道:这卫阿兄虽有些傻气,倒不是奸滑的人。只我年小,哪敢说认得清他的面目,还是跟爹爹细说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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