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仪和杜荃随阿娇一道来的,杜荃听得冷笑,手中折扇摇得噼里啪啦响,若非公主没发话,他当真是要进去与这老贼辩驳一通的。
里头有拍案声,老太守大概被气得不轻,另外好几个长吏怒归怒,只敢劝太守不要生气,并不敢和徐金、廖江春几人犯冲。
再泥泞糟糕的环境,都避免不了内斗,杜绝不了背后拖后腿的小人。
阿娇想了想,朝宁仪吩咐几声,让她去细查这几个声腔大的官员,看都是什么底细,有无作奸犯科的行为。
宁仪领命去了,阿娇让卫兵通传,就说陶七公主前来拜访冯老太守。
议事堂大门开了,诸位官员都出来迎接,冯敬一看便知方才的话被公主听了去,惭愧地拜首,“老臣有罪。”
阿娇将老将军扶起来,见郅都不在,便道,“老将军可有时间,有些修补城墙的事需要和老将军商议。”
徐金长得胖,下颌一把胡须,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冠在脑后,眼睛狭长,过来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完全看不出方才在书房里的倨傲样。
阿娇不偏不倚地应付了两句,只说有事要与太守单独商议。
冯太守请她书房里坐,“正巧有军务要与公主商量,已经着人去请中尉大人,公主稍待。”
阿娇身侧一直带着禁军,将整个议事堂围了个水榭不通,徐金、廖江椿几人只得行礼告退。
徐金甩袖,脸色阴沉,走到廖江椿身边,压低声音道,“看没有我们,这老匹夫如何打仗”
廖江椿拢着手,“慎言,这公主可不同一般,他身侧跟着的这些兵,好几个都是世家弟子,普通的公主,可没有这规格。”
徐金冷笑,“谁都想来咱们地盘上插一脚,走罢,且等等看。”
待坐定,冯敬又再拜,阿娇问,“您是雁门郡太守,又是手握兵权的武将,远在边关,怎会受文臣桎梏,可是他们管着钱粮,压得大家动弹不得”
冯敬惭愧,“公主慧眼,军粮层层盘剥,到雁门关十之五六,雁门士族豪绅相互牵扯关联,徐家虽是在紫寺,他家姻亲好友却在原平,五台两处,专管粮草调度,每月迟缓几日,军将们多受掣肘,并不好与他们起冲突。”
长途运调粮草,通常车马劳顿费时费力,碰上雨天,粮食又容易发霉,雁门关基本上半数军粮都是就地赋税抵扣,名义上朝廷调拨了这么多,实际到手的,也不知几何了。
雁门郡出了名的穷,各类由头都有,搜栗官们说实在收不上来,将官们也没办法。
阿娇左右现在手里有这么多,剩下还在路上那些,走的她堂叔代王刘登的地盘,过曲阳,、灵丘,再往代县,徐金拦不到她,也不敢拦她。
阿娇想了想,便道,“现在雁门粮仓里堆着二十万石粮食,足够三万卫戍兵吃上小半年,另外还有粮食从晋阳来,这粮食原也是太子备下做雁门关守边用的,正如徐长吏说的,多事之秋,要谨慎,却不是不站而降,而是竭力而战,战必胜,这是太子和陛下给守军们吃的定心丸。”
“不必理会那徐金,如若有人闹事,不听你调令,便派兵把人抓起来,该怎么处置,按大汉律法来,太子让我带了一百五十人来,皆是识文断字文书双全的世家子弟,有的是人来做官,不必有后顾之忧。”
冯敬听完,几乎立时通红了眼眶,拜了又拜,“老臣替雁门关的将士们谢过太子殿下,谢过公主殿下。”
说完憋红了脸,问道,“公主打算把粮食放在哪里”
那徐金倒真是说对了一件事,她带着这么些粮食来,想藏也难藏,确实惹眼,这样青黄不接的档口,匈奴人不来抢她,都说不过去。
阿娇思忖,“运到军中粮草营存放罢。”
恰好卫兵来报中尉大人到,阿娇便让他进来了。
郅都与冯敬商量过,定下了一计,午间,临走郅都提醒阿娇,“公主算是劫了徐金几人的财路,寻常仔细当心,用可信之人,有事差人来兵营告知于我。”
阿娇都应了,回去便将修城墙的薪资翻了一倍,每人每日从日出做活到日落,可以领到两斤粮食,这几乎是一家三口一整日的口粮了。
从此陶七公主就有了富豪公主的名声,街上小儿甚至还编了儿歌,大概意思就是,雁门关来了个活神仙,有钱有粮,跟着富豪公主有饭吃。
宁仪担心树大招风,阿娇每日却只泡在神机营的工坊里,和老师父一起研究千钧弩。
阿娇提议把零件标尺化,意思就是弓弩从弓弦、机扩、弩臂、扳机,再到箭道,箭矢的尺寸大小都照同一个大小来,这样重弩个中哪一个零件坏了,都能迅速替换,很像后世的流水机械化生产。
老师父连声称赞,带着弟子们打磨,冶造,不过十日的功夫,就造出了第一批重弩,先送来了阿娇这里。
弩身几乎有半个成年男子这般高,横弩,阿娇站在六十丈开外的武场上,填箭,上弦,发射
箭矢发出嗡地铮鸣,破空而去,顷刻间只闻一声砰响,六十丈外穿着铠甲的稻草人被射穿,箭矢钉在后头的夯土墙上。
阿娇挥了挥激起的尘土,把弩递给震惊得回不了神的左成,“其实六十丈外人眼已经看不太清楚了,只能瞄准个大概,这是个守城工具。”
因着弩机的机架装在了铜制的郭匣里,了更大的张力,射程也就提升了,左成试了一把,爱不释手,这是让普通弓箭手瞬间变好箭手的好弩。
陈台也激动不已,朝阿娇道,“难怪太子要放公主来雁门关,真要成了亲,落在后宫里,实在是屈才了。”
她也这么觉得,阿娇笑了笑,让左成和陈台两个,教郅都选出来的三十人练习使用弓弩,这三十人会分成十队,三人一组,将来会有大用。
刘彻在阿娇身边安插了不少人,陈台的话,连带着新改制的弓弩,就这么传到了刘彻手里,他自己拿着重弩在武场试过,心中的震动并不比左成少。
洛小八话多,写起信来也事无巨细,尤其写清楚公主与郅子安每日说几回话,有无相谈甚欢,刘彻看得心中懊恼,不免又后悔放她去边关。
南平早先见太子正在看雁门关来的信件,知趣地没进去打扰,小半个时辰过去,再探头看一眼,主上还是拿着信,也不知那一个信筒怎么就能看这许久。
前头又等着,南平不得不进去禀告,“太子,那边太后,陛下都等着呢,先过去一趟罢。”
刘彻淡声问,“这次又是谁家的贵女。”
他唯一能确认的是,阿娇待他确实大不如从前了,先前只要旁的女子多看他一眼,她都能跳起来,现在他在这儿为她和郅都日日相见相处烦躁不已,她却已经不关心他到底是不是成亲,今日又见了什么姑娘不曾。
甚至他还得谨防着不要传出去什么谣言,否则她听了,更是要与他斩断关系,远在雁门关,只言片语不肯给他了。
只是总归她还记得些他们之间的情谊,愿意将准备好的加冠礼送给他,就在堂邑侯府青竹阁,她以前的闺房里,刘彻这几日忍着不去拿,想加冠那日再去,便好似她陪着他一般。
南平见自家主上心情好,就笑道,“足足有十多个,个个都好看,奴婢看花了眼睛,没认出来哪个是哪个。”
刘彻知道他滑头,也不为难他,将信收到暗格里,起身往长乐宫去,这几日父皇身体时好时坏,太后便总借着这件事,坏的时候想要与宫中添些喜庆,冲冲病气,好的时候又说趁着有精力,早早安排了他的婚事,册立太子妃。
左右一个孝道压下来,他不能说一个不字。
刘彻用朝事繁忙应付着过了,这段时间宫里很是热闹,非但各家臣子的家眷频频入宫请安,地方上的诸侯王们也纷纷将儿孙送来长安,明面上是为侍奉皇帝太后,却见天地往昭阳宫走,烦不胜烦。
越烦,刘彻越是想阿娇,毕竟如果她做了太子妃,便没人会打太子妃的主意了。
还未得进宫门,便听见了一片莺莺燕燕的乐呵说笑声。
“太子到。”
众女都起身,“见过太子。”
贵女们分坐了两列,十几二十人,姊姊妹妹,足足将长乐宫正殿从头排到了尾,刘彻意兴阑珊,也未抬眼看,无非就是窦家、田家、卫家、李家,还有一些本就是刘家的表姊妹。
“儿臣见过父皇,给祖母问安。”
众女抬眼望去,只见那十六岁的男子一身玄色常服,单只绶带上挂着一枚玉雕的小虎,无旁的坠饰,却因生得俊美,身形修长挺拔,清贵逼人,不敢让人直视,女子们越发心如小鹿撞,羞涩局促。
长乐宫里一时没了说话声,女子们抬头看了一瞬,又匆忙低下头去,悄然红了脸庞。
太后笑容满面,招手让孙子上前来,刘启今日身体好些,乐呵呵地吃着瓜果,看儿子的热闹。
太后让孙儿坐在旁边,笑道,“你也不要只顾着忙课业,哪里是一日能学得完的,同你一样大的世家公子,哪个不是儿子遍地跑了,你看看你几个皇弟,也都当父亲了,跟祖母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祖母肯定比照着找一个你贴心的。”
长乐宫里香气馥郁,众女头埋得更低,那大胆看过来的,看一会儿没得回应,失落地低下头去。
刘彻笑答道,“劳祖母操心,近来儿臣忙着正月正旦祭祀的事,顾不上这些了。”父皇重病,本是太子监国,但父皇本就不太上早朝,这会儿身体不适,大事小事往长乐宫送,唯有祭祀这些看似隆重,实则旁枝末节的杂物,扔来他这里,需要废不少时间。
另有巴蜀文翁学馆的事,他认为大有作为,忙着和士人结交,会面,和僚佐商议开学馆的事,确实忙。
只祖母不喜折腾这些新东西,便也摆不上台面了。
刘彻只捡着祭祀的事说一说。
太后见他照旧是推诿,面露不悦,“不要跟祖母打哈哈,你说说,喜欢什么样的。”
刘彻见这般问,倒笑起来,答道,“回祖母的话,儿臣喜欢长得明艳精致的。”
他说得直白,下头坐着的人十之七八都挺欢喜,有绞紧帕子的,也有绯红了面色的,太后笑得合不拢嘴,“这肯定的,我孙孙这样优秀,不得娶个漂亮的太子妃才好。”
刘启多了解儿子,早猜出他心中不耐,要摆明态度说喜欢阿娇,瞪了他一眼,让他适可而止,别气坏了老母亲。
那糟心儿子却只当没看见,依然笑着道,“还得要饱读诗书,文能桑农耕种,武能骑马射箭,文武样貌医术都出彩的。”
刘启听得哑然,照这么一算,比阿娇优秀的姑娘有,但在这四方面比阿娇优秀的姑娘,却是一个也不可能找出来的,医术、学识、武艺,样貌,这四样单占一样或是两样,都是了不得的出众了,他这儿子眼光真不是一般的高,与这样的姑娘相恋过,又如何看得上旁人。
刘启不免又想起,那淳于意和容岚每日进宫请脉,尽心尽力,他能免于疼痛,也多亏了丫头的师父师兄了,如若没得她嘱咐,总不比现在还用心,又念及她一女子,远走雁门关,前翻传来捷报,有匈奴兵入雁门关,她也出了力,为的还不是汉庭。
是自家儿子搅和了人家的婚事,混不吝的,刘启心中总归是有些动容,见母亲脸上已经有了怒色,气氛凝滞,想着他手中那枚虎符已经被母亲要走了,心中略愧对儿子,便想帮他一把,“这说的不是阿娇么,以后比照着阿娇找便是,允文允武的,确实是好,母后也不要太担心,太子年岁不大,慢慢找,总归能找到合心意的。”
太后岂会看不出儿子在打圆场,越发地生气,勉强僵笑道,“那祖母就知晓了,好歹是有个样子,寻起来也方便很多。”
下首的女子没哪个听不明白的,原先便有太子倾心陈阿娇的传闻,这下更是坐实了,又想着自己来这宫中,本就是为太子相看,有些面皮薄的,受不住,当场便啜泣哭起来。
刘彻扫眼望去,都是貌美的美人,各有各的美,他不是看不到这些,只是再美,在他眼里,也如那桌上的瓶花,或是哪个漂亮的园子,有了,看一看,心情好,没有,也不会觉得心头堵着,又像是心底膈着一粒沙,让他焦躁不安寝食难安。
他也知自己总有一日是要册立太子妃的,却不着急现在,姑且就这么放着罢。
刘家的男人骨子里都好看歌舞,也喜欢那些能歌善舞的姑娘,太后本是想让这些女子们展露一下才艺,这下也开不了口了,见有人抹泪,越发不虞,勉力说了两句场面话,各家都有赏赐,说是头疼,让素姑扶着进内堂歇息去了。
刘启刘彻起身恭送,待那些贵女走后,父子两人慢慢出了长乐宫,刘彻送父皇回未央宫,与父皇一道沐浴,说了些朝堂政务,用了晚膳,才回昭阳宫。
临走刘启问,“你当知你是太子,一切该以国事为重。”
刘彻知道父皇说的是子嗣,笑道,“父皇放心,我心中有数,儿臣六七十,也能生儿子,不着急。”
刘启瞠目,丢了枕头要打他,笑骂道,“你这逆子,胡说八道,这等孟浪话你也说得出口,我真是小看你了,你看你把你祖母气的,我都不敢这样气她,做人,要孝顺,知道吗,尤其为人君。”
要孝,却不是愚孝,可为君者,凡是有一点错处,都得成污点被放大,刘彻懂这个道理,所以克己守礼,谨言慎行,近来不过是被这件事烦透了,想要一次性解决罢了。
刘彻接住软枕,又给放回了父皇后背,在床榻边坐了一会儿,不自觉把玩着腰侧悬挂着的玉老虎。
刘启就没在宫中见过这样粗糙滥制的雕工,拉了拉被子,“阿娇送的”
刘彻嗯了一声,又道,“今日谢谢父皇。”
刘启又问,“你非阿娇不可么”
刘彻不知道,只是答道,“至少不是现在,阿娇在雁门关,以我的名义,在军营里树威信,收买军心,都是用粮食和兵器换来的,她要肃清并州赋税贪腐,要开罪的人不知几凡,全然不顾她自己,一身孤勇。”
不管她究竟是不是为了他,他都承受了这一份心意。
刘彻每每想到此,便不觉得得罪祖母,让天下人知晓,他心仪她,有什么顾虑了。
没什么好隐藏的,他就是喜欢她。
刘启见儿子眼中带出了些淡笑,心中亦是动容,如若换成他,只怕也难逃情债,刘启叹气,劝道,“你祖母毕竟是祖母,你也不要闹太过了,改日找些你祖母喜欢的宝物送去罢,也让长公主进宫陪陪她,总能缓和些。”
刘彻应声,守着父皇,等他睡着,回了昭阳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