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麒麟军押运的粮草辎重,要走的路线可以排查预知,行军速度也可以测算。
但天象不能算,如果没有这一场暴雨,以麒麟军的谨慎,以及过路不扰民的军纪条令,绝不可能进村庄借宿,想劫,也无从劫起。
想提前布置出这样一个规模的村落,至少需要七日甚至半月的时间,所以这群游侠里面,至少有一个人是精通天象的,并准确地测算出了在麒麟军行进至小阳山附近时,会有这样一场麒麟军不得不寻找避所的狂风暴雨,设下这一局。
行军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排第一。
农耕桑种靠天吃饭,祈求风调雨顺。
江河湖海有水灾,涝灾,暴雨下得太多,冲垮河堤河口,必然浮尸满地,民不聊生。
如果当真有这样一个人,能预测天象,预知暴雨,那么等于是有了与天地沟通的人力,可以避免很多损失。
崔漾缓声问,“先生手下可是有一人能预测天象,如果有,朕躬请先生出山,重开钦天监,提供先生需要的一切人和物,并以天子之威起誓,绝不利用先生之能兴兵打仗,只为能提前防范水灾,涝灾,避灾是一,检修河堤、蓄水排水是一,先生以为如何?”
女帝声音平缓,一双凤眸里少了素日来的清寒与隐隐的锐利威严,清正端方,似乎已对劫粮一事既往不咎,且直言起誓,绝不利用先生之能兴兵打仗,只为避灾。
一游方道士如若对人说马上要有暴雨洪灾,请村民们尽快搬离,或是请太守早日防范,多只会被当成妖言惑众,便是有人相信,想要调动人力物力做什么,也十分艰难,顶多让人传一声,谁谁谁算命极准。
车马缓慢,一个月未必能走过一个郡县,想靠一个人测算规避天灾,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如果女帝来做这件事,可以像太学一般,广发诏令,招收有天赋的弟子一起精研天象。
测算越多,收集到的数目越多,测算便越准确,这是一件好事,却要交到一个圣明君王手里。
司马庚虽算明君,却依旧是好战之徒,换了女帝,继位不到三月,已是战火燎原,烧到了滨海之地。
且心机深沉,杀掉了武艺高强的游侠,对武功低微或是不懂武功的文客,却招降且加以利用,善,亦只是伪善的帝王之术。
沈平拨弄手里的榫卯,“草民虽是精通木工,却不通天象,陛下所说的这位老先生,是一名隐士,世界大同,天下为公时,自然而然也就出来做官了。”
未能说动沈平,崔漾也不着急,只笑了笑道,“身份上你是朕请回来的匠曹,想去何处皆可,你哥哥在后头一辆马车里,另有沈熔也在,你们兄弟三人许久未见,你去看看他们罢。”
沈平问,“草民可以给家兄带一点断筋续骨的伤药么?”
崔漾允了,“医正随驾,你找他要便是。”
沈平道,“陛下可问草民要一样东西,以做交换,只要草民有且给得起。”
崔漾摆了摆手,“不必了,你且去。”
沈平再行一礼。
崔漾哑然,便道,“不防将你的易容术留下。”与沈平的易容术相比,她寻常见过的只能算是换装和伪装,谈不上易容两字。
沈平微一滞,摆袖重新坐下,提笔写清楚制造面具需要的药材,制法。
崔漾本身懂医,对药材也不陌生,“树胶?”
即是交换,沈平便也不隐瞒,“一种从交跖来的树种,割之流浆。”
崔漾厘清制法,收起方子,“去罢。”
沈平行礼问,“陛下是何时发现草民何处破绽的,草民自认为天衣无缝。”
确实是天衣无缝,尤其是大猫,对他自始至终都十分亲近,但这样一个人出现在皇宫猎山范围外,大猫领地范围内,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崔漾眸光在他普通的面容上扫过一眼,便又微阖了眼睑,“布置太圆满,未必是一件好事,朕方才建新营,收编女兵,就出现了一张精巧轻便,适合女子使用的弓/弩,不觉得出现得太巧了么?”
沈平未再言语,退出了御车。
沈熔守在马车外,负责与所有前来问候哥哥的朝臣说,哥哥病已无大碍,服下药睡下了,谢谢诸位大人关心。
见阿九招揽来的匠曹计木前来,说有事见先生,沈熔便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对阿九带回来的男子向来十分警惕,但因着计木只是声音好听,容貌十分普通,他便只拿他当朝臣对待,没有一点不尊敬。
听马车里的哥哥说让他进来,沈熔才又多看对方一眼,这一细看便又生出了警惕,这个人生得普通,但细看瞳仁非常漂亮,像是倒影了夏夜星空,光芒盛放流转,叫他也呆了一呆。
四驹马车十分宽敞,除了榻,还摆放了格物,上置书架,案桌上有棋盘,沈平本擅机巧,知晓茶壶、棋盘上都有磁石,而兄长头发雪白。
沈平立在原地,半响方上前问礼,“兄长。”
司马庚听这声兄长,眸光落在他面容上,猜对方用了什么精妙的手法改换了容貌,略心惊,又知她必定已识破,否则不会让他来见沈恪,便也不言语,只坐在案桌前摆弄棋子,左手与右手下得漫不经心。
沈平与兄长把脉,声音有如金石相击,再不似先前呆板木讷,“我定然治好兄长,她将阿容训练成了杀手,丧心病狂,祖父的事便是公告天下,也是祖父罪有应得,沈家各族人受沈家荫蔽,荣时俱荣,损时名声受累,便也不该有任何怨言,兄长不该替沈渊遮掩,受女帝挟制。”
沈恪一时气涌,开口呛咳,说不出话来。
司马庚神情疏淡,“你伯母不想照料沈熔,将沈熔交给家中妾室看管,妾室嫌照顾呆傻之人费力不讨好,便叫侍奉的嬷嬷带沈熔出去玩,三九寒冬将他丢在街上,这样的小孩流落街头,不是被冻死,便是为奴为婢,陛下将其带回养大,教授他武功,教他开心快乐无忧无虑,宫中禁卫、虎贲将见之,无不尊敬,并不因为他有异常人而心生怠慢。”
他缓缓落下一子,继而道,“最重要的是,沈熔自愿待在她身边,只这一条,便无需旁人再置喙一词。”
沈平近来亦多见沈熔在宫中高来高去,若是能见到女帝一面,便开心快乐,听废帝此言,便道,“他本神志不清,又受女帝美色所惑,兄长是清醒的人,为何奉这样的人为主。”
沈恪甚至不知如何劝说对方,这位族弟名为平,却一点不普通,不得堂叔堂伯母喜爱,并非是像阿熔,脑子笨,而恰恰相反,他极为聪慧,叫堂叔堂伯母害怕敬畏,不得族亲亲近,才养成了孤僻性子。
小孩四岁时,光是看一个武师与人打架,便自己学会了一套武功,他见小孩聪慧,经史子集教了一遍,发现小孩在筹算上十分有天赋,便专教此道,给他寻来许多百工技艺,和武功秘籍。
学到十岁,他没什么可教的了,小孩不顾所有人的反对,离家游学,从此再未归家,来信只问他家中可好,从不问洛阳府家中可好,绝口不提父母亲人。
少小聪慧,长大一些更叫人叹服,学文精通工学奇巧,天文术数,能辨风闻雨,断地动地害,学武与沈熔一样,天生根骨与常人不同,极有慧根,常人根本无法比及。
既已拥有沟通天地之能,又是天之骄子,早已不将凡尘人真正的苦痛纳入眼中,认为家、国是一切纷争的起源,没有家,没有国,也就没有纷争了。
他破衣烂衫,不在意吃穿用度,视金银如粪土,视权贵为粪土,实则只是因为寻常人所要的一切,他抬手可得,不抬手也能得,骨子里是狂傲的,也有狂傲的资本。
样貌、才学、武功俱是顶尖,天下无人能耐他如何,谁也入不得他的眼,如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能掌控他,便只有一人。
沈恪也不与他多讲,只是道,“哥哥身受重伤,又恐有暗杀,不知何时会丢性命,如今只得你和阿熔两个亲人,希望这一年里,你和阿熔都能待在哥哥身边。”
沈平立时便察觉了兄长的意图,朗笑出声,“兄长是想将我留在女帝身边,好让我似阿熔一般,为女帝所用,可惜,第一次见面时,女帝便未曾带面具,虽不俗,却不过尔尔。”
他笑声狂放,与这副普通的面容着实不搭边,天下只这一人说此话,司马庚不觉是笑话,因为真正的沈平之傲之狂,是满身污泥乞丐装束也掩藏不了的。
但此言依旧叫他十分不悦,便淡声道,“陛下自来带着面具,并未利用样貌做过什么,相信便是陛下生成旁的模样,沈熔也待陛下忠心耿耿,痴心如斯,先生此言,未免失了风度。”
沈平不敬司马庚为主,却也知晓此人才学不俗,爱民如子,为政勤勉,便也不与他争执,听哥哥问他可愿留下,便也应了,“我答应哥哥便是,只若是结果不叫哥哥满意,哥哥便随我离开此处,回我村子里教授幼童读书罢,授书育人才是哥哥的爱好,那儿的人友善相亲,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哥哥会喜欢的。”
沈恪心中摇头,女帝走到如今,容貌的作用只是微小的一部分,甚至是没有,他与弟弟约法三章,“一,你若再行事,我拦不住你,但出手前想清楚,莫要再伤及无辜,二,不要阻止阿熔靠近陛下,他喜欢陛下,三,你若再偷取军报,其行与陛下狡造国书有何分别,不要再做这这样的事了。”
沈平默然片刻,答应了,见废帝正垂眸思量落子,随手落下白子,破解棋局,正欲离去,却见其落下黑子,败势扭转,不由一怔,倒是坐了回去,又落下一子。
两人你来我往,最后棋盘上残局了了,谁也赢不了对方,沈平看了这位容貌不俗气质清贵的废帝一眼,略一拱手,起身离去了。
司马庚放下棋瓮,心中微叹,朝臣不知,他自己却知,便是与棋圣谢勉对弈,谢勉都会输他一子,沈平随手拨弄,已足见此人不凡。
计木那双瞳仁叫沈熔心中敲响了警钟,见人走了,揣着一本图册进来寻哥哥,“哥哥,那个南国小王子走了,出了宫大哥不方便陪寝,该是轮到我了,哥哥教教我吧,怎么样才能讨阿九开心。”
他找蓝开问要准备些什么,蓝开给了他一本书册,叫他拿到无人的地方好好学习,沈熔把图册递给哥哥。
是布帛织造的一本软册,封皮上写着孟子二字。
沈恪略欣慰,打开见第一页上书,食色,性也四字,微怔,往下翻了一页后,见书册上男女相贴,便知晓这是什么书了,一时面如火烧,书册掉落在膝头的薄毯上,咳得撕心裂肺。
沈熔忙给哥哥顺气,“阿九喜欢哥哥,哥哥肯定知晓阿九喜欢什么,哥哥教教阿熔罢。”
司马庚不用看也知该是避火图,心中本是涩痛,却也并不出声阻拦,只坐于窗边研究棋局,心不在焉。
沈恪渐渐平复了呼吸,却不知道该教什么,甚至该说什么,只面色如火烧。
司马庚落下黑子,开口道,“最近战事繁忙,陛下无心玩乐,阿熔你缠着些计木,叫他没精力去寻陛下麻烦便是,另外选后宴在即,各家皆有儿郎随着一道来了洛阳府,你可以先去查一查看,哪家公子德行有亏,报告给陛下便是,德行有亏之人,配不上陛下。”
沈熔知晓阿九向来以政务要紧,尤其打仗的时候,便不再纠缠,短短月余,他没日没夜地勤学苦练,武功已经恢复了一大半,一闪身便出去了。
坐于窗前的男子面容俊美,身形挺拔,气质清贵,天下无人出其右。
沈恪缓缓开口道,“阿容天性纯真,你何必利用他插手选后宴的事,陛下寿数既然无恙,该选一贤良之后,诞下子嗣,以之为国储,稳固江山。”
司马庚捏着棋子的指尖一顿,片刻后起身,“你还是小看了她,只要对国政有利,且告知于她,她不会阻拦,也能兼听纳谏,不会因为是敌人提的建议,便弃而不用。”
“所以你想上书提整理私学兴办官学的事,可以直接与她说,近来我不便伴驾,阿熔年纪太小,她只当其是弟弟,是徒弟,不会有什么请他暖榻的念头,臣子生得再好,在她这便只是臣子,不会有它念,她只会让犯了罪的囚徒暖榻,现在除了我,便是你,这段时间她许是传唤你,你借机言明便是。”
眼见沈恪冬雪一般的面容失了素日温和雪色,面染绯/红,如墨画眉眼间俱是慌乱,脚步微顿,下了马车,去前面御驾。
崔漾正批阅奏疏,见其默然不语,便让身侧两名研磨的宫女先下去了。
司马庚开口道,“我想将我非司马氏之子的消息公诸于众,这样不会再有人打着还朝司马氏的名头闹事,可巩固你的地位。”
崔漾看了他一眼,想不通他为何如此,“要叫大成的臣子知晓衷心追随的明主竟是前朝遗孙,其中一部分必然十分愤怒,上书叫朕处死你也不是不可能。”
司马庚静静看她,“只要陛下愿意保我,群臣便不能拿我怎么样。”
是这样没错,但这件事本身没有意义。
崔漾失笑,“眼下前方战事未平,还是休要节外生枝,以后再说罢。”
司马庚默然,起身时又道,“我会寻沈平,买他一张面具。”
崔漾诧异问,“你要面具做什么?”若是想逃跑,也不必告诉她了。
司马庚开口道,“临近入冬,夜里凉寒,有了面具,方便来寻你,给陛下暖榻。”
崔漾听他声音低沉好听,笑道,“好吧,你去罢。”
司马庚正要掀帘出去,前面林间休息的臣子有些骚动,很快有信兵奔马过来,“报——陛下——萧王国书。”
崔漾让呈进来,打开看了,百官候在外面,因着萧寒兵强马壮,所以都十分紧张,等了片刻不见御驾里有动静,都急得有些忍不住,不由都看向宴和光。
“难道是萧寒打过来了。”
“说不定又是狂言浪语,有辱斯文!”
“这些该死的诸侯王,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什么时候能把他们踏成稀泥!”
崔漾看完,默然片刻,黛眉微蹙,起身下了御辇,将国书交给了宴和光,“萧寒说愿意将安定侯与两位崔将军的尸骨归还给大成,请一个孤身入上京城,参加选后宴的机会。”
当然,信上写的很清楚,只是相询相请,倘若不允,也一样愿意归还故旧遗骸。
司马庚几乎脱口说不可能,勉强定住神,文武百官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果然群臣皆气愤不已,“如斯狂徒!只身入上京城,他想干嘛,觉得我大成没有人能制住他是不是!”
“还想参加选后宴,想得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