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麦身体下意识地一僵,没敢动,眼珠却四处转着,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躺在地上,而是一棵大树的树杈处。只一个枝杈处就能让她平稳躺了,可见这树很粗大。过了片刻,阿麦等不到常钰青的动静,忍不住微微转头向他刚才发声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他坐在稍高一些的大树丫上,正埋头包紮肩膀处的伤口。
常钰青抬头瞥见阿麦看他,淡淡解释道:「我火折子在水里丢了,我看你身上也没有,夜里没法生火,树上还安全些。」
阿麦轻轻地「哦」了一声,手抓住树干小心地坐起身来。她身上的铠甲早已没了,只穿着南夏军中制式的军装,还半湿着,粘在身上让人感到很不舒服,阿麦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她看了看四周,像是片山林,耳边还能听到隐隐的水流声,应该是离河边不太远。
常钰青肩上的刀伤已包紮完毕,也不说话,只冷眼瞧着阿麦,见她对自己身体的状况丝毫不以为意,只是默默打量四周的环境,忍不住低低冷笑了两声。
阿麦转脸看向常钰青,见他仍赤着上身,左肩处用白色布带缠个了严严实实,上面还星星点点地透着些深色,像是渗过来的血迹。
常钰青顺着阿麦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头,再抬脸时嘴角上已是带了些戏谑,问阿麦:「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阿麦瞥一眼常钰青,平静地说道:「君子不趁人之危。」
常钰青扬眉,挑衅:「谁说我是君子了?」
阿麦不以为意,淡淡笑了笑,说道:「多谢你救了我性命。」
常钰青听了此话眉眼却是一冷,冷声说道:「我本来没想救你,你不是水性好吗?我就让你直接沉底死在水里。」
阿麦轻声道:「可你还是把我捞上来了,所以,我还是要感谢你。」
常钰青闻言微微怔了一怔,忽而笑道:「我救你也没安什么好心,只是觉得就这样淹死你反而是太便宜你了。」
阿麦默默看常钰青片刻,突然嗤笑道:「活着总比死了占便宜,是不是?」
常钰青也沉默了片刻,只是看着阿麦,忽地咧嘴笑了一笑,坐直了身子说道:「你这里总是要记我的救命之恩,我要是再推辞也是不好,既然这样,我就认下了你欠的这份恩,只是问问,你要怎么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呢?」
阿麦却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问,略一愣怔之后,正色说道:「他日战场之上,你若落入我手,我必留你一命。」
常钰青听了嗤笑道:「你的话,我若是再信,才是傻子。」
阿麦淡淡道:「信与不信在你,说与不说则在我了。」
常钰青不置可否,阿麦也不再说,只用手扶住了树身往下探头,见这棵树既粗又直,树杈离地甚高,不知常钰青是如何将她弄上来的。
常钰青只道阿麦想要下去,出声说道:「你若是不怕摔,直接跳下去便可。」
阿麦转头看常钰青一眼,手下反而将树身抓得更紧。常钰青见她如此反应,不由想笑,唇角刚勾了一勾却又收了回来,只抿着唇默默看着阿麦一行一动。
阿麦那里虽抓紧了树干,却仍觉得有些眩晕,心中暗觉奇怪,往日站於悬崖之上都不觉如何,今日怎么只在这树上便有些畏高了。林中有风,她身上衣服又是半湿,小风一吹只觉得冷,转头看常钰青,见他依旧是赤着臂膀,忍不住问道:「你可觉得冷?」
常钰青被问得一怔,答道:「还好,你觉得冷?」
阿麦点了点头。
常钰青想了想,说道:「许是你湿衣穿在身上的缘故。」他指了晾挂在树枝上的衣衫,又调笑道:「本想把你衣服也一起晾上的,可又怕你醒了以后害羞,便也没脱,你现既觉得冷了,不如像我一样脱光了晾一晾好了。」
阿麦听了也不反驳,反而是闭上了眼。常钰青瞧她奇怪,生怕她再耍诈,心中又提防起来,可等了片刻也不见阿麦动静,反而见她身体隐隐晃动起来。
「阿麦?」常钰青出声叫道,见阿麦依旧没有回音,不由得从树丫处站起身来,戒备地向阿麦处探了探身,嘴中却说道:「阿麦?你休要使诈,小心白白摔了下去。」
阿麦终有了些反应,缓缓抬头看向常钰青方向,喃喃道:「常钰青,我……」
常钰青扬眉:「嗯?」
阿麦却再无下言。常钰青正奇怪间,突见阿麦身体猛地往后一倒,竟直直地向树下栽去。常钰青心中一惊,下意识地伸手便去拽阿麦,谁知非但没有将阿麦拽住,反而被她带得自己也向树下栽了下去。常钰青不及思考,急忙将阿麦扯入怀里抱紧,同时腰腹用力一拧,翻过身来以自己背部着地,又带着阿麦在地上滚了两滚这才卸去了下落的势道。
肩上刚刚包好的伤口再一次被扯裂,常钰青这才想起后悔来,心中只念:坏了!又着了这丫头的道!
谁知伏在他身上的阿麦却仍是没有动静,只听得呼吸声甚是急促,常钰青心中诧异,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果然触手烫人,竟是高烧起来。难怪会从树上栽下,原来不是使诈,而是烧得失去了意识。常钰青将阿麦从身上移开,俯身看了看她,略一思量便她从地上扶起,因他一侧肩膀受伤,若要将她抱起已是有些吃力,干脆就将阿麦往另一侧肩上一扛,转身疾步向河边走去。
离河边不远零零散散地住着几户人家,常钰青早在上岸之前便已看到,只是因不想被人发现才带着昏迷的阿麦进了山林,现如今阿麦烧得如此厉害,再也宿得不得林中,他也只能带着阿麦过去投宿。
山林边上,常钰青停了停,先把阿麦身上的军衣脱了藏好,只留她身上中衣,又将她的发髻打散放下,这才又重新扛了起来,拣了家最靠山林,房屋也很破旧的庄户,上前拍门。
直拍了半天,院中的狗也跟着叫了半天,屋中才有动静,一对老夫妇打着灯笼相携着出来,走到院门处却不开门,只问是谁。
常钰青的瞎话早已编好,只说是一对访亲的夫妻,船上却遭了水贼,非但银财被抢了一空,人也被贼人扔下了船,他倒还好只是受了些伤,妻子却因呛了水发起高热来,野外天寒,妻子实是受不起了,只得来求借宿一晚。
那老夫妇听常钰青说话温文有礼,便给他开了门,举着灯笼一照,见他虽是赤着臂膀,面貌却是俊逸非常,旁边托抱着披头散发的妻子,头倚在他的肩上,眼睛紧闭,双颊赤红,果然是已烧迷糊了。
那老夫妇连忙将常钰青让进门,常钰青虽是说有间柴房便可,可这对老夫妇却心地甚好,怎也不忍心看阿麦如此模样再睡柴房,说家中只他们两人在家,儿子参军未归,屋子还空着,他们去儿子屋中睡即可。
常钰青嘴上称谢,动作却不拖拉,只将阿麦抱到屋中床上,又问那老妇能否给烧些热水来给妻子喝一喝。那老妇忙去了,过了一会便端了一大碗热姜汤来,说是先给阿麦喝了发汗,若要寻郎中,只能等天明去镇上寻了,附近村中并无郎中。
常钰青应了,将阿麦扶起给她灌下姜汤,又用被子给她盖严实了,这才回身向那对老夫妇道谢,说因身上钱财都被水贼抢了去,只得等以后再图报答了。几句话说的老夫妇很是不好意思,反而直说自家穷困,实在没什么好的待客,又替常钰青骂了那几句子虚乌有的水贼,这才回屋睡觉。
常钰青待他们走了,又侧耳听了一听,听那两人的确是回了主屋睡觉,这才在阿麦身边坐下,不时地更换着阿麦额头上的湿手巾,默默等着天明。
阿麦虽然烧得糊涂,却也不是一直全无意识,常钰青和那对老夫妇的对答也是听进去几句,只是哑声叫常钰青道:「莫要胡乱杀人。」
常钰青开始并未听清,待凑近了阿麦嘴旁才听得清楚,知她是怕自己会杀了这对老夫妇灭口,不由低声笑道:「你什么时候这样心善了?先别管别人,顾得你自己就好了。」
听他这样说,阿麦心中一松,不再费力提着精神,头一偏,终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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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麦很少能睡得这样熟,因一直是假扮男装,不论是早前流浪时还是后来进入军中,她总是睡得很警醒,稍有动静便会惊醒过来,像这样睡得毫无防备的时候极少,也就是在盛都商易之侯府中有过几日这样的时光。
这样一睡就是两日多,再醒过来时已是正午,常钰青仍在床边坐着,脸上已有了一层短短的青胡茬子。看到阿麦睁开眼,常钰青咧嘴笑了笑,却说道:「你说你长年都不见长胡须,连喉结也没有,他们怎会看不穿你的身份?」
阿麦久睡乍醒,目光还有些迷离,只安静地注视着常钰青,像是并未听清常钰青的问话。
常钰青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灰色短衫,笑问道:「怎么样?是不是依旧丰姿潇洒、气宇轩昂?」
这句话阿麦倒是听清楚了,不禁莞尔,轻声道:「还不错。」
外面有人拍门,那老妇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进来,见到阿麦醒来,脸上也是一片喜色,说道:「小娘子醒了就好,这汤药可就好喂多了。」
常钰青笑着道了声谢,接过药碗来,又将阿麦从床上扶起小心地将药喂下。
那老妇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向阿麦赞常钰青道:「小娘子好福气,嫁了这样一个体贴郎君,真是羡煞老婆子了。」
阿麦听得哭笑不得,神情颇为怪异。
常钰青却是似笑非笑地瞥阿麦一眼,对老妇笑道:「她却总是不肯知足,时不时地就甩脸子给我瞧。」
老妇也跟着笑起来,说道:「小娘子一准是脸皮子薄,受不得小郎君玩笑。」
阿麦知常钰青定是向这对农家夫妇隐藏了身份,也不便揭穿他,只面无表情地听着常钰青与那老妇两人说笑。那老妇与常钰青谈笑了几句,忽地一拍巴掌,叫道:「哎呦呦,你瞧我这老婆子的记性,只顾着说话了,竟然要紧事给忘了。」
老妇说着,从腰间摸出两个银锭来交给常钰青,交代道:「镇上只一家石记当铺,石掌柜说小郎君的玉确是好玉,只这兵荒马乱的年景,实是不愿收这些东西的,如果小郎君非要当,也只能给这些了。俺们老头子和他活说着呢,如果小郎君不满意,三天之内可拿银子将玉换了回来。」
常钰青随意地掂了掂那两锭银子,笑道:「这样便够了,多谢您二老了。」
那老妇笑笑,又从怀中掏出张纸来递给常钰青,道:「这是沈郎中新开的方子,他说小娘子若是今日能退了高热醒来便无大碍了,换了这个方子调理便可,只是身子小娘子受寒已久,须得慢慢调理才行。」
常钰青将那方子接过,大略地扫了一眼,笑着收入怀中,又将那两锭银子分了一锭交给那老妇,说道:「还得烦您去把沈郎中的诊金和药费还了。」
那老妇叫道:「只不过吃了他两三服药,哪里要得了这许多。」
常钰青笑道:「剩下的是我们夫妻答谢您二老收留照看之恩的。」
老妇听了很是不好意思,忙推辞道:「救人之急是俺们的本分,哪里能收您的钱财!」
无奈常钰青坚持要给,那老妇这才万般感谢地收了,忙又要出去杀鸡给阿麦补身子,常钰青笑笑便由着她去了。
阿麦一直怕自己嗓音漏了马脚,待那老妇出门,这才颇觉意外地打量着常钰青,说道:「看不出你竟如此懂人情世故。」
常钰青失笑道:「你当我如何?难不成在你眼中我就是个只知嗜杀的莽夫?」
阿麦移开目光,淡淡答道:「看你在汉堡的行事,还以为你会先杀了他们灭口。」
常钰青闻言一怔,脸上的笑意缓缓收了起来,冷着脸默默看阿麦片刻,这才冷声说道:「不错,我是有杀将之名,可你阿麦也不是手指窍白的闺中弱女,之前的暂且不说,只说你伏杀钰宗三万骑兵,又将崔衍几万大军引入死地,你的手上就能比我干净多少吗?」
阿麦转过头看向常钰青,迎着他锐利的目光,镇定答道:「我早前的营官陆刚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既来从军,便要有马革裹屍的准备。军人战死沙场是本分,沙场之上,我杀人不悔,被杀不怨,可你却纵兵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汉堡百姓何辜,要受灭城之灾?」
常钰青冷笑道:「我只道你是个不拘世俗的奇女子,不想也这样妇人之仁,亏你还为一军将领,难道连孙子兵书都未读过?我领军千里孤入,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再者战场上以气势为先,屠城,正是增强军队聚力和激发士兵拚死一战的最好助力,还可以使自己的军队过后没有后顾之忧,既有如此多好处,我为何还要惜敌国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