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太久没回燕蛟, 岛已陌生, 要重新拾起少不得费一番苦功,霍锦骁便专注忙碌燕蛟岛的岛务, 白日拉着东辞亲往岛上各处巡看,日落后就看各处送上来的文书册子,其余诸事皆不理会。
转眼就是三天。
东辞笑她:「如今你比金銮殿上的圣上还辛苦。」
霍锦骁转着酸疼的脖子:「皇上管的大国, 我顾的是小岛, 哪能相提并论。如今辛苦点,不过是想趁着这点时间把燕蛟安排妥当,好清清楚楚地交给下一位岛主。」
即便打算离开, 她也不想虎头蛇尾。
「大国也罢,小岛也好,费的精力都是一样的。」东辞将手里册子卷起轻轻敲她的头,笑道。
「说得也是, 还好有你帮我。」霍锦骁将他手里的册子抽走,放在手旁一撂书的最上边。
桌案上的文书和册子已都分门别类归置清楚,有东辞帮她, 这些事处理起来轻松许多。上一回没有准备,商议时让人爻得无言以对, 如今她已准备妥当,燕蛟之变势在必行。
不过, 仍欠缺一阵东风。
「岛主,祁爷来了。」
正想着,霍锦骁所欠缺的东风就刮到。
「请他进来, 沏茉莉茶来。」她吩咐道。
「小梨儿,我去给你徒弟复诊。」东辞同她告辞。这事他插不上手,也没打算干涉,只能他们两个单独谈。
霍锦骁道过谢,看着东辞出去,又看到慢慢踱来的祁望。
从她发作巫少弥那日起,他们已有四日未见。她忙她的岛务,祁望便接手商船队的事,互不相扰。
祁望似乎瘦了点,眉间有丝倦怠,看她的目光比从前要沉默。两人站在议事厅的堂上对望片刻,忽然都找不到能开口的话语,最后还是霍锦骁先出声。
「祁爷,请上座。」她笑着,迎他上座。
从前,无需她客套寒暄,该坐坐,该懒懒,如今再见,却像客人。
祁望坐下,茶也正好送到,霍锦骁亲自端起茶递到他面前,他接下茶碗,掀起茶盖轻轻拔着茶面浮叶,腾起的白雾模糊了他的眉眼。
「祁爷,今日请你过来,是有一事相商。」霍锦骁斟酌着开口。
「何事,你说吧。」祁望将茶碗放下,声音微沉,不见喜怒。
「是关於岛上平南人的去留之事。」她还是不习惯与他绕圈子说话,「我看过这一年燕蛟的财资情况以及岛上人口,燕蛟蓄兵太多,目前入不敷出,如今是靠着原先金蟒海盗的库存与去年咱们远航贸易的收入支撑着,但消耗过大,仍旧只是勉力支撑。我想酌减岛上人口与囤兵数量。」
「你想让我将原先借给燕蛟的人撤回平南?」祁望一语中的。
「嗯。」霍锦骁点头,又道,「我知道这做法有些过河拆桥之嫌,但燕蛟实际情况摆在这里,我也只能扮次黑脸,还望祁爷不要怪罪。」
当初为了扶持燕蛟,祁望才留了一批平南人在燕蛟,说是控制也好,监视也罢,虽有他的私心,但他帮过燕蛟也是不折不扣的事。
若没有他和平南,燕蛟如今也还是当初任人欺凌的岛屿。
这是恩,燕蛟不能忘。
祁望笑了笑,不作答。
她便又道:「祁爷,燕蛟仍旧以平南为尊,按东海附属岛屿的规矩,每年燕蛟会按本岛收入,不论盈亏,都孝敬祁爷与平南。另外,若然附近海域有任何异动,燕蛟人都会与平南共同进退。平南为兄,燕蛟为弟,兄弟之情不会变。」
说着,她将一早准备好的账册递给他:「此乃去年一年燕蛟的收益,包括我跟着你远航所得,按东海的规矩,我会孝敬平南两成银两,另外再拿一成出来给这一年多驻守在燕蛟的平南兄弟,你看可好?」
东海的规矩,附属岛屿是要孝敬主岛的,有些像纳贡,也像赋税。
祁望接过账册扔在手边并不看:「若我不同意呢?」
「祁爷若不同意,那我还有第二个办法。」霍锦骁似早有所料。
祁望挑眉,洗耳恭听。
「我把岛给你。」她静道。
他轻扣桌面的指一顿,指尖僵浮半空。
「这岛本来就是为平南才占下的,如今交还给你,也是理所当然,凭借祁爷的能力与才干,燕蛟只会蒸蒸日上。」
「那你呢?」他展平右手,紧紧贴在桌面上。
「天高海阔,没有我不能容身之所。」霍锦骁淡道,「祁爷,我希望你考虑清楚。一岛不容二主,你若是将燕蛟交给我,日后就不要再干涉燕蛟之事;若是你觉得我力所不达,现在便可收回。」
祁望此时方端起茶碗,啜饮一口,道:「好,我同意。」
「你同意哪个?」
「让平南的人撤离燕蛟,把燕蛟交给你。」
霍锦骁略感意外,她说了这么多,祁望连一句反驳都没就答应了,这不是他的作风。
「事情谈完了?谈完了陪我出去走走吧。」他润过唇,站起,拂袖往外行去。
霍锦骁蹙蹙眉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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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晴好,稻田青青,在海风里轻摇慢摆。
「记得这地方吗?」
祁望带着她在田埂上缓缓走着。
霍锦骁当然记得,这是她初踏燕蛟时第一次出手杀人的地方。那时的她还稚嫩冲动,杀了海盗也不知善后,亏得他出现。
她到现在都清楚记得自己看到树下他的衣角时心头的惊喜。为了帮与不帮燕蛟,他们起了小争执,她赌气说要脱离平南,他就像现在这样,静静地说,只有他不要的人,从来没有不要他的人。
她的瀚海征程从燕蛟开始,可与他的矛盾也从燕蛟开始。
祁望沿着田埂一路向下,走过田间小屋,走过旧日哨岗,走过海边船坞……脚步很慢,慢得像把当年的腥风血雨再走一遍。
最后,他停在船坞前的临海山崖上。
远可观海,碧波万顷,无边无际;近能眺岛,草舒木展,满目葱郁。
昔日炮/火与刀戈尽皆遥远,生死化作心头朱砂,永难褪色。
「祁爷,你若有事,不妨直言。」猎猎海风将声音吹得破碎,她把被风刮乱的发勾到耳后,开口问他。
祁望负手而立,远观波澜壮阔,那是他这辈子心之所向。
「景骁,如今是不是我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你都觉得我别有目的?」他道,目色萧索。
霍锦骁站到他身边,久未言语。
「我从小在东海漂泊,每天都像站在刀尖之上,稍有不慎就覆顶之灾,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人心就在这样的步步为营中越变越冷酷,可再怎样硬,却还留着一丝软弱,祁望望向她,「你在率性而为之时,我却过着连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百转千回的日子,东海和云谷不一样,我们也不一样。」
违心的话说久了就变成真的,他也不记得自己曾是怎样的人,但谁不是从一个赤子过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