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集 生死荣辱 第一章 喋血玉廷(1 / 2)

六朝燕歌行 弄玉,龙璇 4764 字 1个月前

正月十七。辰末。

大明宫。紫宸殿。

随着一声凄厉的号角声,殿后紧闭多时的阁门轰然开启。以仇士良义子郤志荣为首的数名内侍身披戎装,手持诏书,作为阵前监军。左神策军副使刘泰伦、右神策军副使魏仲卿各率五百军士披坚持锐,列阵而出。

御史台与京兆府的吏从在含元殿合兵一处,四百余人一边鼓噪着“奉皇上密诏,尽诛奸宦!”一边对宫中内侍大开杀戒,不分老幼良贱,尽行屠戮。

直到撞上杀出的神策军,他们才惊愕地发现,对方不仅兵甲齐全,而且那些内侍手捧圣旨,口称圣谕,宣称乱党谋逆,圣上诏命神策军诛杀乱党。

一众吏从惊惶四顾,却不见主事的宰相李训,御史中丞李孝本也不知何时踪影皆无,只剩下京兆府少尹罗立言,此时望着杀气腾腾的神策军面无人色,最后竟然丢下兵刃,当先而逃。

领头的都跑了,那帮拚凑来的台府吏从再无半点斗志,当场一哄而散,争相逃奔。

刘泰伦等人毫不留情,一边命人封闭宫门,一边纵兵清剿乱党。

方才吏从一边倒的屠杀内侍,此时局势又反了过来,内侍领着神策军,一边倒地反杀官吏。

正如吏从们诛杀宦官时不分良莠一样,已经杀红眼的内侍们同样不理会被杀的到底是乱党,还是在外朝正常办公的官员。无论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吏,还是金吾卫的士卒,只要还留在宫中的,全部以叛逆论处,格杀勿论。

丹凤门、建福门、望仙门、延政门……一座座雄伟而森严的宫门逐一关闭,整座大明宫都笼罩在一片肃杀恐怖的气氛中。

被屠杀的一众内侍血尚未冷,奉密旨诛宦的吏从又葬身於乱刀之下,然而更多的则是并不知情,却遭遇无妄之灾的外朝官吏,来不及逃出大明宫的,都成了刀下亡魂。

鲜血染红了丹墀,身着朱袍的官员倒在政事堂内;

前程远大的新科进士被斫下首级,头颅沿着龙尾道一路滚到阙下;

金吾卫抛盔弃甲,俯首求降,却被神策军刀矛并举,屠杀一空……

宫中略定,仇士良立即派出神策军,满城大索,抓捕参与叛乱的官员。

即使朝廷重臣也难逃此厄,宰相王涯在政事堂用膳时听闻乱起,仓皇逃出宫城。他年过七旬,又身长腿短,步履艰难,沿着建福门外的长街行至永昌坊,已然精疲力尽,只好在坊中暂避。

他仍穿着上朝时的紫袍,一路走来,人所共见。不多时,几名内侍便领着一队神策军循迹追进永昌坊中,在一间茶馆中将当朝宰相拖出来,当场带上脚镣木枷,犹如囚犯般押送到左神策军中。

从大明宫逃出的官吏侍者无所适从,有些逃往位於西内皇城的南衙诸司,寻找各自的主官同僚;有些当场便做了鸟兽散,乱纷纷逃回家中;还有些涉事的自知难以幸免,索性弃家逃出城外。

那些逃往官衙的吏员注定难逃一死。就在大明宫闭宫不久,皇城与宫城也随之关闭。

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调集兵马,搜查南衙各司,大肆清剿乱党。来不及逃走的各司官吏、护卫的士卒、百姓、商贾数千人尽数被杀。各司的符印被夺,官衙被毁,地图、文牍、卷宗或是被焚,或被抄掠一空。

偌大的长安城一片混乱,到处狼奔豕突,血流成河。左右神策军大举出动,满城捉拿乱党。官员们丢掉官袍鱼符,逃入街巷。不时有亡命出逃的乱党与追捕的军士当街搏杀,血染街头。

在这场席卷长安的暴风骤雨中,无数人如同惊弓之鸟,惶恐不已。而此时大局已定的仇士良却披头散发,血红的双眼突突直跳,状如疯魔。

刚刚拿回左神策军的兵权,噩耗便接连传来,先是投诚的随驾五都指认,其长子仇从广被田令孜指使手下刺杀於兴庆宫外的复道内;接着鱼弘志举告,窥基与内侍刘贞亮等人勾结,趁其三子仇从源昨晚拜见博陆郡王,在途中行刺,夺走鱼符。鱼弘志自承,他觉察到刘贞亮等人夺走鱼符,却起了贪念,想来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不料被太真公主横插一杠,左神策军的兵权最后还是落到仇士良手中。

仇士良自然不信,一边让人捉拿那些与窥基和皇帝勾结的内侍叛贼,一边寻找派人寻找自家诸子。

不多时,仇从广、仇从源的屍首陆续被找到。半个时辰后,几名内侍在东内苑一处沟渠中,找到四子仇从渭的屍首;唯独五子仇从潩不见下落,不过宫中大乱,至今音讯皆无,分明已经凶多吉少。

仇士良痛彻心肺,横刀坐在廊下,一边放声哭号,一边咒骂作乱的韩约、李训、罗立言,乃至窥基等贼党……

等一名小太监奔进来,禀报自己位於长兴坊的宅院黎明前突遇大火,阖门尽没,连唯一传宗接代的次子仇亢宗也葬身火场,仇士良几至气绝。

良久,他淌下两道血泪,然后持刀入殿,双膝跪地,向李昂施了一礼,嘶声道:“好教陛下知道,老奴五子皆已伏诛!圣上厚加赏赐,老奴不敢辞,奴才给圣上谢恩!”

李昂面如土色,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

仇士良一手扶刀,硬梆梆在地上磕了五记响头,声如铜鼓,将桐油浸过的金砖生生磕碎,额上皮破肉绽,血肉模糊。

他抬起头,带着满脸的鲜血紧盯着李昂的眼睛,狞然说道:“传圣上口谕:凡所乱党!无论尊卑贵贱,官职高低!尽数逮入神策军!着命有司严刑审讯!追其党羽!敢隐瞒者,杀无赦!”

郤志荣等人咬着牙尖声道:“奴才遵旨!”

鱼弘志低声对仇士良说了几句,仇士良点了点头。

鱼弘志扬声道:“来人啊!护送皇上前往蓬莱秘阁,严加护卫,以免被乱党惊扰。”

几名内侍应了一声,抬起软舆,其中一半是仇士良的义子义孙,另一半则是鱼弘志的心腹亲信。

李昂心丧若死,他疯狂地咬着手指,脑中满是仇士良血泪交流,犹如噬人的凶恶眼神。

◇    ◇    ◇冬日的阳光洒在院中的砖石上,光线淡若无痕,温度似有还无,恍惚得如同一场梦幻。

从窥基堕身血海,到魔影消失,乌云尽散,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却仿佛经历了沧海桑田,时移势易。

从这一刻起,曾经代替先皇出家的佛门高僧,十方丛林的唐国领袖,名动天下的三车法师,备受唐国皇室礼遇的窥基大师,在千余名僧人的注视之下,弃佛背誓,成为一名背叛佛门的弃佛者,彻底身败名裂的同时,也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一名红袍赤膊的青龙寺僧人高呼道:“特大师蒙佛祖点化,揭穿窥基名为佛子,实为妖魔的真面目!救我佛门於水火之中!功德无量!”

不少僧人齐声道:“阿弥陀佛!特大师功德无量!”

如是者再三,呼声越来越狂热。

周围尚在懵懂的僧人终於惊醒过来,有些反应机敏的,赶紧双手合什,举过头顶,和那些红袍赤膊的蕃密弟子一样,向释特昧普顶礼膜拜,称颂不已。

还有些如净念等人,虽然没有以蕃密见礼,也跟着动了动嘴唇。无论如何,能够揭穿窥基这个佛门领袖的伪信徒真面目,特大师都是当之无愧的首功。

释特昧普傲然抬起下巴,举起双手,微微向下压了压。

欢呼声应手而停,没有半点违逆。

“佛祖在上!我,释特昧普,金身法王,左街功德使,佛门拯救者,愿一切荣耀归於佛祖!”

释特昧普宝相庄严地说道:“本法王於日前入定时,受佛祖指引,察觉有邪魔身披袈裟,混迹於佛门之中,冒充佛子。本法王惊骇无比,与大孚灵鹫寺沮渠二世大师的特使,净念大师商议多时,最后本法王立下宏愿,宁愿舍弃生命,也要卫护佛祖的荣耀与尊严……”

释特昧普长篇大论地向群僧弘法,大肆宣扬自己拯救佛门的无上功德。

在场的都是十方丛林一系僧众,随着特法王洪亮的声音在庭中回荡,原本震惊不安的僧人们渐渐听了进去,心底的些许疑惑在他不断重复的口号声中烟销云散,越来越相信是这位蕃密法王一手拯救了十方丛林,将陷入邪魔可怕阴谋的唐国佛门在深渊的边缘拯救出来,否则所有人都可能被邪魔迷惑,堕入地狱。

众僧目光越来越虔诚,信念越来越坚定。只有净念,虽然与众僧一道口宣佛号,却神情郁郁,眉头不展。

窥基成为弃佛者,程宗扬原本佛门公敌的名号也随之洗清,众僧此时方知,他们是被窥基假传的谕旨给骗了。释特昧普和净念亲口证实,沮渠二世大师非但从未称程侯为妖魔,反而称其与佛门有缘,福泽深厚,专门谕示十方丛林诸寺对程侯以礼相待,并且邀请他闲暇时前往大孚灵鹫寺一行。

得知真相之后,众僧对这位传说中灵尊转世的程侯仇恨全消,纷纷向其施礼致意,态度恭敬。

窥基与他的亲信弟子或死或逃,大慈恩寺群龙无首,释特昧普急於去接收他的势力,以免夜长梦多。

一番弘法,稳住众僧之后,释特昧普合掌说道:“程檀越,窥基背弃佛祖,实为我佛门之耻,十方丛林的千古罪人!幸得佛祖庇佑,程侯安渡此劫,来日必有福报。”

程宗扬一边稳住丹田的波动,一边从容道:“承大师吉言。”

“大慈恩寺被邪魔盘踞多年,待本法王扫净妖氛,还请程侯光临敝寺。”释特昧普说着,暗暗给他打了个眼色。

程宗扬心下会意,“窥基那邪魔广收门徒,余孽极多,有些弟子还在寺外肆虐,劳烦特大师受累,尽除其妖孽,还十方丛林清白。光荣归於佛祖!”

“光荣归於佛祖!”

释特昧普郑重其事地在胸前写了个“卐”字符,然后挥臂道:“凡我佛门弟子,且随本法王回大慈恩寺!”

众僧齐声应诺,“谨遵法旨。”

释特昧普合掌道:“告辞。”

程宗扬拱手作别,让祁远代为送行,又道:“净念大师,还请留步。”

净念合掌施了一礼,默不作声地停下脚步,与受伤的净空一同留了下来。

“密宗法门贫僧所知不多,只略微听过一些。”

程宗扬最在意的是窥基的下落,开口相询。净念思索片刻,说道:“以贫僧之见,窥基方才所用的多半是血遁之术,以血为引,借机远遁。”

“也就是说,窥基没有死?”

净念摇了摇头,“一个精擅各种密宗法门的佛门高……邪魔,不是那么好杀的。”

虽然早知道窥基没有死,但此时由净念亲口证实,程宗扬仍有些心里发沉。毕竟被这么个堕入魔道,又一心要取自己性命的魔僧盯上,免不了要提心吊胆。

但话说回来,此前窥基一声号令能调动上万僧众,也没能要了自己的小命,如今成了众叛亲离的孤魂野鬼,想取自己的性命也没那么容易。

程宗扬把窥基的下落抛到脑后,开口道:“你心情不太好?”

“嗯?”

“行了,你这光头一根毛都没有,什么心事都藏不住。”

净念低低叹了口气,垂下头去。

“释特昧普跟窥基争辩时,我就看你脸色不好。”程宗扬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靠在椅中道:“他们两个吵来吵去,可不管怎么吵,都没有替你们大孚灵鹫寺的摩法宗辩护一个字。”

净念勉强道:“佛门诸宗,殊途同归,原不分彼此。”

“这种官腔你就省省吧。释特昧普故意在众僧面前跟窥基吵嚷不休,争执谁才是佛门真传,操的什么心你还看不出来?”

程宗扬毫不客气地揭破道:“窥基弃佛叛逃,大慈恩寺如今已是无主之物,够资格执掌大慈恩寺的,除了他这个蕃密法王,就是你这位上院来的红衣大德。不借窥基的口把你们大孚灵鹫寺的传承抹黑,他怎么跟你这个沮渠大师的亲传弟子争?”

净念怔了片刻,然后苦笑道:“程侯果然天生慧根。贫僧这会儿方才明白,特大师为何要与窥基当众争辩。”

程宗扬奇道:“那你在发什么呆呢?”

净念低头想了片刻,然后吐出五个字,“我要去天竺。”

“去天竺?”程宗扬明白过来,“你想去看看天竺佛门,是不是真跟特昧普说的那样?”

“不错。”净念道:“我要去灵山,去鹿野苑,去菩提道场看看世尊成佛的菩提树是否还在,去看看昔日的万里佛国,是不是真的化为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