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景和门前的汉子对了几句切口﹐然后领着程宗扬入内。院中用蒲席搭了一个大篷﹐里面挤满了赌客。有些人在玩程宗扬在晋国见过的六博﹐但用来投掷的不是箸﹐而是一种很罕见的骰子﹐足足有十八个面﹐运气好的﹐一把就能获胜。有些人在玩射数﹐用碗把钱铢一扣﹐让人猜是单是双﹐一把定胜负﹐最是痛快。还有在掷钱﹐倒和宋国的关扑差不多﹐用三枚钱铢轮流投掷﹐以定输赢。
两人随便掷了几把﹐然后往内走去。内间也是赌场﹐但用屏风隔出不同的空间﹐以免打扰。里面的装饰明显比外边高出一筹﹐案上的钱铢也从铜铢变成了银铢﹐如果遇到豪客﹐一把赌注上万钱也不稀罕。
「那边。」卢景低声提醒。
程宗扬抬眼看去﹐只见一扇屏风后立着几个男女﹐其中一个身材颀长﹐穿着白色的长裙﹐正是那名鼓瑟的女子。她用的赌具自己还是头一回见﹐面前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中间隆起数寸﹐顶部呈圆形﹐通体用朱砂调出的红漆髹过﹐像玉石一样光滑无比。上面散落着几枚木制的棋子﹐分为黑白两色。
一名男子挽起衣袖﹐右手伸到盘中﹐用眼瞄了片刻﹐然后屈指一弹。被他弹中的黑子滑上圆丘﹐将一枚白子撞开﹐黑子也反弹回来。那男子懊恼地摇摇头﹐似乎是错过了一次机会。
延香挽着一条丝帕﹐然后窍手一扬﹐丝帕飞出﹐甩中下面一枚白子。白子滑上圆丘﹐正击中一枚黑子。「啪」的一声脆响﹐那枚黑子被弹飞﹐白子稳稳留在原处﹐飞出的黑子又将另一枚黑子一并击下﹐等於一次打掉了两枚黑子。
两人一来一往﹐将各自的六枚棋子往中间弹去。延香每拂必中﹐男子几次试图扳回劣势﹐最后都功亏一篑。不多时﹐男子的黑棋就被全部弹飞﹐盘中只剩下延香的白子。
延香笑吟吟抬起手掌﹐那男子虽然气忿﹐还是拿出钱袋﹐往她手中一拍。
「谢啦。」延香这一局赢了几十枚银铢﹐收获颇丰﹐正待再弹﹐却讶然扭过脸来。
「是你?」
程宗扬还是那副公子哥的打扮﹐身后带着一名老苍头。他笑着拱拱手﹐「幸会!幸会!」
延香一笑﹐「你莫非是故意跟着我?为何不去找延玉呢?」
她还不知道延玉被杀的消息?还是别有缘故?程宗扬脑中飞快地转着﹐本来是打听赛卢的消息﹐话到嘴边换了一番说辞﹐「太遗憾了﹐我去偃师﹐听说延玉姑娘已经走了﹐可惜失之交臂。」
「走了吗?」延香有些疑惑反问一句﹐旋即笑道:「左右她这几日也该回来了。公子如此痴心﹐延玉知道也会很开心呢。」
果然他们没有得到延玉的死讯。程宗扬笑道:「没想到姑娘会在这里﹐今日倒是巧遇。」
「你也是来赌钱的吗?」
「姑娘有兴趣来两把吗?」
程宗扬打着立意输给延香几局﹐套套交情再说﹐没想到延香笑着一口回绝﹐「奴家才不跟你赌。你那个老苍头眼睛太亮啦。」
这女子倒是有几分眼力﹐能看出卢景非同寻常﹐程宗扬只好道:「其实我是来找人的。」
「公子又找谁呢?」
「赛卢––姑娘认识吗?」
延香怔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娇媚地作了一个呕吐露的表情﹐「奴家才不认识那种人呢。」
程宗扬心头微震:她在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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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安世身材高大﹐颔下留着一把长须﹐看上去仪表堂堂﹐只是眉角一道又深又长的刀疤﹐使他神情间多了几分阴骘。
「毕竟是在你地盘上﹐还得跟你说一声。」卢景没有更换衣物﹐仍旧一副苍头的打扮﹐和朱安世说话的口气却一点也不见外。
「游女?」
「不错。」
「延香?」
「是她。」
朱安世揉了揉眉心﹐然后开口道:「半个时辰。」
走出陋巷﹐程宗扬道:「什么意思?」
「那个叫延香的游女瞒着话不肯说﹐少不得用点手段。但她在朱安世的地盘里﹐不给朱安世一个交待就拿人﹐等於打朱安世的脸。」卢景道:「朱安世为人还算仗义﹐但有仇必报﹐是个狠角色。」
强龙不压也头蛇﹐五哥该谨慎的时候还是很谨慎的。程宗扬道:「咱们就在这儿等着?」
「等着吧。」卢景道:「游侠重然诺﹐朱安世既然答应了﹐就算豁出性命不要﹐也会把延香交到我们手上。」
「对了﹐五哥﹐我遇见一个胡姬﹐是魁朔部族的人。」程宗扬把下午的经历说了一遍﹐然后道:「两天时间太紧﹐万一四哥赶不回来﹐也许能找她帮忙﹐问问那个拉胡琴的老头。」
「你不怕连累她?」
「她们就父女两个﹐还是胡人。等问完话﹐如果他们想回草原﹐就给他们一笔钱﹐想留下﹐商会里养两个人也容易。」
卢景点点头。他不肯找外人﹐主要还是担心那个秘密太过重要﹐找来的通译万一靠不住﹐反而不妙。那个胡姬与程宗扬等人偶然遇上﹐又有下午的交情﹐安排稳妥的话﹐倒可以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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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外面转了一圈﹐半个时辰之后回到陋巷。延香已经被唤来﹐在一处宅院中等候﹐见到他们先是一愕﹐然后恍然笑道:「奴家还以为是哪里的客人﹐原来又是你们。」
卢景单刀直入﹐「延玉的客人﹐是叫陈凤吗?」
延香俏生生抛了个媚眼﹐娇声道:「那位陈先生不是公子的好友吗?何必再问奴家呢?」
卢景抬手将一封钱铢丢在案上﹐沉甸甸的份量﹐一听就知道里面是金铢。
延香收起笑话意﹐「延玉出了什么事吗?」
「我们有些事要问你。你不用问太多。」
延香犹豫了一下﹐「你们问吧。」
「陈凤做的是什么生意?」
「漆料。那次他带了一批朱砂。」
「他们那天住在什么地方?」
「鎭上。」延香苦笑道:「本来不该随便让她跟人走的﹐但阿玉最容易轻信男人﹐被男人说几句好话﹐心就软了……她是不是出事了?」
「她回来过吗?」
「没有。过夜后﹐她只给鎭上相熟的人家留了句话﹐说要去偃师。」
「延玉多大年纪?」
「十六。」
「身高。」
「比奴家略矮一些。」
「赛卢埋在什么地方?」
「埋在––」延香忽然停住﹐然后惊恐地张大的眼睛。
「赛卢那天从脚店出来﹐找到你们﹐想出手几样东西。结果你们见财起意﹐杀了赛卢﹐抢了他的财物––是不是?」
延香呼吸急促起来﹐丰满的胸部不住起伏。忽然她扭过头﹐用乞求的眼神看向程宗扬。她本来生得俏美﹐一举一动都充满风流韵致﹐这会儿目露哀求﹐更显得楚楚动人。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然后一手提起她的手臂﹐手指扣住她肘尖下方的麻筋﹐略一用力。
一阵难以言说的酸痛感席卷而来﹐延香像触电一样﹐半边身体又麻又痛﹐她尖叫一声﹐美目迸出泪花。
程宗扬不喜欢辣手摧花﹐但不意味着他不会这么做。尤其眼下他已经没时去慢慢套延香的话。
「指法太糙。」卢景批评一句﹐然后对延香道:「比他更狠的手法我会五百多种。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们没杀他。」延香哭得梨花带雨﹐泣声道:「他自己去挖墓洞﹐结果中了秽毒。等我们找到怹﹐就已经死了。」
「他什么时候找到你们的?」
「好几天前﹐天快亮的时候。」
「他说了什么?」
「染有……呀!」
程宗扬在她另一侧的麻筋上一扣﹐延香身子瘫软﹐柔美的肢体像缺氧的鱼一样在席上抽动﹐半响才哽咽道:「眞没有……」
「他身上的东西呢?」
「我们没有碰他身上的东西……不要!」延香尖叫一声﹐「他撞了鬼煞﹐没有人敢碰他﹐我们只能把他挖出的洞塡上了。」
「他埋在什么地方?」
「上汤﹐桑林里面……」延香抽泣着说了方位。
卢景反覆问了几遍﹐确认无误﹐才与程宗扬并肩离开。
「我去上汤。你去金市﹐看住那个胡琴老人。」
赛卢竟然死了﹐而且还是盗墓时发生意外﹐被人随便埋在野外。手中本来就不多的线索又断了一条﹐胡琴老人虽然是个言语不通的瞎子﹐也是目前唯一的指望。如果他再被人灭口﹐线索就彻底断了。
「成。」程宗扬一口应诺﹐「我在金市旁边的落脚点等你。」
卢景身形一闪﹐倏忽掠过土墙﹐接着一路穿过房越脊﹐往西边的雍门掠去﹐朦胧的夜色﹐身形宛如一缕轻烟﹐转眼就消失不见。
程宗扬按了按腰间用来摆样子的短剑﹐像汉国士人一样昂首挺胸﹐步履从容地朝金市走去。
空气中传来一丝波动﹐接着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后。程宗扬头也没回﹐「颖阳侯有异动。」
惊理道:「没有。」
「什么事?」
惊理与罂奴不同﹐她出身於龙宸的杀手﹐很少会主动现身。她此时出现﹐多半有什么事情。
「你们刚走﹐朱大侠就派人把那些游民都杀了。」
程宗扬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惊理。
「他们把人分开叫到旁边一处宅院里﹐先动手杀人﹐然后把屍体砍去首级﹐扔进一口枯井。」
程宗扬完全没想到朱安世下手如此狠辣﹐竟然在城中杀人越货。
「他们刚开始动手﹐似乎很匆忙的样子。」惊理道:「奴婢不知道那个叫延香的女子主人是不是有用﹐要不要救她下来?」
「废话!」程宗扬毫不冲疑﹐转身掠向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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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院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延香双手捆在一处﹐嘴巴被塞住﹐白裙上沾满血迹﹐惊恐地瞪大美目﹐眼睁睁搅着自己的亲人好友逐一死在刀下。
朱安世负手立在院中﹐脸色阴沉﹐眉角的刀疤微微跳动。他几年前犯过一桩大案﹐被官府通缉至今﹐不得不隐身陋巷。谁知今日竟有人摸到他藏身的赌场。朱安世能藏匿至今﹐本身在洛都的势力也盘根错节﹐很快有眼线透出消息﹐却是这些游民走漏了风声﹐被人盯上。
这会儿也不知道他们走漏消息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朱安世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查清他们是否冤枉。几个游民而已﹐干脆杀光﹐免得后患无穷。
手下迅速收拾细软﹐备好马车。朱安世盯了那些游民一眼﹐然后登上马车吩咐道:「收拾干净。」
程宗扬赶到时﹐马车已经绝尘而去﹐院中只剩下两名大汉负责收尾。他们把死者的话头颅砍下来﹐装进麻袋﹐屍体扔进一口枯井。即使事后被人发现﹐这些无法确认身份的屍体也只会成为无头悬案。
当一名汉子提着带血的长刀过来﹐延香眼中只剩下绝望。那大汉冰冷冷看着她﹐然后抓住她的衣襟﹐用力一撕。延香引以为傲的胸乳跳了出来﹐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大汉张开手掌﹐朝延香胸乳抓去。
忽然一条身影从檐上掠下﹐一脚踹在那大汉颈侧。那大汉被踢得身体旋转过来﹐头下脚上﹐一头撞在阶下﹐顿时昏迷过去。另一名大汉刚把最后一具屍体扔进枯井﹐闻声立即拔长刀﹐喝道:「谁!」
那男子没有答话﹐只低头看着延香。与他目光一触﹐延香立刻认出这个年轻人的面孔。刚刚生出的希冀彻底绝灭﹐绝望重新爬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