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所有人都在忙碌, 不过这可不关宝茹是事儿, 毕竟跑商的事儿她一直就没插手,这时候就是上前也帮不上忙。所以她就干脆只悠闲看这些‘西洋景’儿——不过宝茹也不觉得格外惊奇,所谓怪模怪样的西洋船, 在她看来也不过是图画里见过的外国船。至于少见的这样多、这样大的船只,旌旗蔽空的场面, 或者能震慑到古人, 可是对于宝茹来说也算不上什么。
不过这其中的古代风情还是不同的, 在比起现代贫瘠得多的古代,有如此繁华热闹的海港所在,的的确确足够叫人啧啧称奇了——是的,宝茹跟着自家跑商货船一行人已经到了泉州了。
之前扬州金粉繁华又清丽动人的景象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儿,但是之后货船上路,一路上经过几多城镇。似乎是已经见识过几座名城,再看其他竟然留不下什么印象, 再加上这些市镇是还不用发展‘甘味园’的,宝茹就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知道到了这最终目的地泉州,见识到了一点不同的风情——大概是有许多外国人汇聚的原因,呈现出中西交融的特色。恍惚间,宝茹还以为自己到了澳门之类的地方。
郑卓在船上忙得不行,好容易歇息过来就见到宝茹东看看西看看的样子,不由莞尔微笑,对她道:“等会可以到港口边那钟楼上看,那儿最高,可以俯瞰全城。”
宝茹顺着他的指尖这才发现这港口边竟然有一座钟楼,赶紧手搭凉棚往那边细看,这可是第一回在古代见到这建筑!就当是看稀奇了。正好这时候到了整点,那钟楼指针指着罗马数字三,然后就‘当当当’地响起一阵。
旁边罗小官也正歇息,他就道:“宝姐儿只怕没见过,这能报时,真是方便的很,有了这个全城的人都知道时候了,不过姐儿有怀表倒是用不上。听说是二十年前还没开海的时候,一些外国和尚在这儿修建的。”
宝茹知道他口中的外国和尚就是所谓的传教士,有些兴致,等到郑卓休息一会儿就拉着他带着菡萏木樨往钟楼去。这钟楼高大,有许多头一回来泉州的人也想上去看看景儿,所以干脆就有管理钟楼的传教士在下头收钱,不许太多人上去。
木樨去给宝茹排队,宝茹就专门看那传教士。宝茹分不清外国人的民族,有些人可以从一些体貌特征看出所属民族,但是宝茹做不到。这传教士似乎不太会说汉话,与这些‘游客’交流也就是打手势,表示多少钱罢了。偶尔说几句话,别人听不懂,宝茹却是半懂不懂的——句子简单,所以哪怕是已经不学英语这些年了,她也下意识地反应过来。
是的,就是英语。这倒是足够稀奇,要知道这时候传教士,或者这时候全欧洲的文化人的通用语就是拉丁语——这类似于现代时文言文之于中国人。除此之外,传教士若是说家乡话,也不是以英语为主的。所以才说巧合,一遇上就是宝茹唯一还知道一点的外语。
等到木樨排到了队,宝茹去付钱,经过那传教士,宝茹忍不住有了一点作怪的心思,于是轻声道:“非常感谢!神父。”
用的是英文,这样简单的话,古英语和现代英语是一样,然后宝茹就自顾自地和郑卓登上了钟楼而不去看那传教士——那传教士果然十分惊讶。这时候他们在广州和泉州传教其实已经有了一些成果,很多本地教友会说一些外文,但那是拉丁语,会说英语汉人,这传教士连听都没听过。
宝茹可不知道自己冲击了一位传教士,她只笑嘻嘻地对郑卓和木樨菡萏解释道:“我只是和他用他的家乡话打个招呼罢了,我也只是和人学了几句。”
解释后宝茹就去看这时候的泉州,果然很有些不同——宝茹就能看见排排街道,几条主干,不仅格外宽阔。而且每隔一段就有一座小楼,这小楼都是石头为座,铜丝拧成窗户,虽然不是晚间,但是宝茹知道这是里头一定有人每天灌油点燃,这是古代路灯。宝茹见图画册上见过,只有京城和金陵才允许有的规制。
很明显泉州是‘逾制’,不过这儿天高皇帝远,或者是有人想着法不责众,而且泉州地位特殊,竟然也没有人上报这个!宝茹看得啧啧称奇。
又看了一会儿,算是见过这泉州的世面了,宝茹也就和郑卓下楼了,下楼后那传教士显然是想和她说些什么,不过到底欲言又止,看着宝茹走了——或者他不知道说什么,或者他被同伴告知了不要随意接近这个国家的女眷。
等到宝茹郑卓几人和白老大几人会合,说定了住到港口附近一家名叫‘吉利好’的客店,然后又分头行事了。郑卓则是带着宝茹和木樨菡萏两个女孩子去客店,这港口虽不是法外之地,但还是有些混乱,小心无大错,他一个男子跟着能少很多麻烦。
这‘吉利好’以前郑卓和白老大他们是没住过的,但是郑卓知道在哪儿,毫不迟疑地就带了宝茹往一条街道走。那街道入口就有一家大大的客店挂着‘吉利好’的幡子,门口还有两个伙计在兜揽客人。
郑卓拉着宝茹进去,就对着满脸殷勤的掌柜道:“住店,四间客房,先算三日的。”
那掌柜地算账,收过定金后就让伙计领着人去房间。宝茹仔细看看,虽然屋子普普通通,连家里的下人房都比不上,但是至少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很是满意。宝茹不晓得这是白老大等人特意选出来的客店了,他们原本住的更要差一些。
其实白老大还觉得不好,怕宝茹这位东家姐儿依旧住不惯,不过想到这一路宝茹也不是挑剔人,从没给他们难过,这才没有找那些豪华的,实在是心疼银钱。不过他们原来的客店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住的,至少郑卓不会让她住——想想那周边隔壁都是些什么买卖。
不过这事儿可不是这样就能轻轻避过,要知道这整个港口都是泉州花界,遍布着红楼楚馆。不仅有泉州本地做生意的姐儿,还有号称从苏杭、扬州、大同等地来的女孩子——至于是不是真的,那就不知了。
也不要宝茹如何精明细心,她不过就是在郑卓出门办事的时候,自己领着木樨菡萏出门吃饭。她也是谨慎的,虽然不爱‘吉利好’的粗糙饭菜,想尝尝泉州的风味,但是并不走远,也就在这条街上——朗朗干坤,又是正当大街,总不会出事罢!
宝茹为了少些麻烦,还没坐一楼大堂,反而要了三楼一处小小包厢。到了楼上,宝茹就自推开了窗户,往远处望。最先就看见了前面一层街道,想看不见也是难的很,彩旗飘飘,香风阵阵的。宝茹心想,若不是现在外头嘈杂,只怕还能听见莺声燕语吧。
虽然少见这些场面,但是靠着曾看过的一些很随便的电视剧,宝茹立刻就知道了前头那一整条街道都是做什么营生的。这般她还有心思遗憾——可惜什么都是看不见的。
不过宝茹的遗憾很快就没有了,头一日到泉州宝茹要休整歇息,郑卓则是要帮着白老大他们乱一回。但等到第二日,郑卓就带着宝茹出门了,出门一起赴约。不同于别处,就是做些生意,郑卓也不会发展一些朋友关系。
但泉州不同,他们在这里生意多,停留时间长,而且最重要的是郑卓本就是泉州人。时人重乡土,若是有一个同乡关系能好说话好多。郑卓在这做了几回生意,接触了好些人,有些知道他是泉州人的,又觉得他值得相交,这就有了朋友关系。
去岁,郑卓只来了泉州一回,他们知道郑卓是在湖州成亲的缘故。又有白老大他们带信儿,他们知道郑卓这一回是要来的,昨日在港口就知道了,这就让家人小厮送信,请郑卓和‘弟妹’接风吃饭,还有补齐没有贺新婚之喜的意思。
之所以说宝茹的遗憾很快就没有了,正是因为他们定下的酒楼就在郑卓宝茹所住的‘吉利好’的前一层街道。虽然因着有宝茹这位‘弟妹’去的只是家酒楼而已,但是宝茹跟着郑卓这一路走去,可是什么都能见着一点了,就是郑卓想阻挡都阻挡不住。
宝茹就十分大胆地看她们的招牌,其中一家最大最好的,上头写着‘扬妓金三姑’,后头又有夸奖色艺双全之类的句子,宝茹猜测着金三姑就是这家的招牌姑娘。旁边菡萏却小声与宝茹道:“姐儿,这并不是扬州的姐儿,听里头她唱的这曲小调是扬州周边一土音。只因此乡多得是唱戏为生,故而这强调传到江南,及于惠州、潮州,再到这泉州,都以为这就是扬州口音。”
菡萏有一个厉害处,她最能学各地口音,那些土话她是一学就会,宝茹想着弄不好生在现代她就是个外语天才,但是如今只好埋没了。宝茹对菡萏的话自然相信,更何况她是那样言之凿凿。
在宝茹感叹这时候扬州影响力之大,郑卓后悔怎么没雇个轿子——即使只隔了一条街。就在这时候,他们一行人已经到了约好的酒楼。入包厢内,就有人爽朗笑道:“贵客总算来了。”
宝茹还不及看是哪个说话,就有另一个年长些的声音道:“忒失礼了!这还有弟妹,哪有你这样大剌剌就开口,倒让人家为难。”
宝茹这时候才算看清室内,里头有五个年纪比郑卓年纪大些的男子,不过就是大些也有限,最大的也不超过三十岁。最年轻的一个,宝茹甚至估计不准他是不是真比郑卓大。面相上他是小一些,不过想到郑卓性子沉静,也会显得大些,倒是不能随意定论了。
这些人本是坐着的,见到郑卓带着宝茹还有两个丫鬟进来,立刻也就起身了。时下风气开放,这种把女眷介绍给朋友认识,在商贾人家也是司空见惯。更何况当事人是宝茹,就更是大方,不见一点局促了。
在介绍下,宝茹知道了几人身份。头一个名叫张世廉,也是第二个说话的,他在这几人里头年纪最长。第二个名叫乔洪,虽然也是锦衣玉带,富家公子的打扮,不过他皮肤黝黑,倒是有些不像的意思了,也是个爽快人,只不停道:“这便是弟妹罢?第一回相见,没赶上你们新婚贺喜,这一回来的一批珠宝,只让弟妹去我铺子里挑几样。”
第三个叫刘慧祥的,身量中等,面色平凡,在几人里也数他穿的最普通——原先或者还有郑卓与他一般,不过郑卓如今穿的都是宝茹给新做的,自然就只有他一个不一样了。他不像是一个寡言的,但似乎觉得不好同宝茹这个初初见面的朋友女眷多说,便只深深作了一个揖。
第四个叫甘来昭,几个里头他最惹眼,只因他生的十分白胖的样子,再加上满身绫罗,短短的手指上也戴满了戒指,样子倒是最合宝茹想象中的富商样子。最后一个叫黄秀,也就是宝茹一进包厢就说话的青年,同时他也是宝茹唯一不确定是不是年纪比郑卓小的那位。
郑卓每给她介绍一个,宝茹就按着礼仪深深道一个万福。这是刘嬷嬷曾经重点培训过的,宝茹又是好学生,此时做来处处流畅,姿态婉约,又兼宝茹态度大方,这几个郑卓朋友一下就镇住。特别是最细心的刘慧祥,看宝茹进来起,步履自然,但身形动作间裙摆却一丝也不飘动。他立刻就知道这位‘弟妹’不是小门小户的女子,这自然是受过严厉教导的。
不过这也就是奇怪处了,按着他们所知,郑卓只是一个货船上的伙计,虽然似乎是老板家的子侄,但本身家里没得父母,也没得一份好家资,哪里娶来的这样好女子?不过这话并不好问,甚至私下与郑卓打听也有不好的嫌疑,所以几人也只是疑惑而已,并没有打算相问。
几人先是坐下入席,为着郑卓和宝茹成亲的缘故,先受了这一圈的敬酒。走完这一圈,几人才寒暄起些别的事儿。不过一群做生意的能说什么,左不过就是关于最近哪几样最最最赚钱罢了。
刘慧祥就与郑卓道:“倒是一个巧宗单等着卓哥儿你来看,前头有一艘西夷人的海船不知怎的在近海给礁石划破了船底。好在离着泉州已经不远了,只能一遍丢弃一些沉重的货物一边往这边赶。到了港口船立刻就要沉了,里头就算留着的货物也浸了水。有些货物是不妨的,有些货物却不成。”
刘慧祥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这是很好的一个便宜。这样的货物都很难得出手,只能降低价钱,特别是在泉州,人家不缺西洋货,为什么要你这‘次品’呢?所以价钱都低的可怕。刘慧祥喝了口酒道:“那可都是不错的东西,最多是他们那边的地毯和挂毯,浸过海水,如今看上去很不好,但是只要找到手艺好的,帮着处理,恢复个□□成的样子是不愁的。可是如今价钱确实连原本十之一二也没有了。”
说着他还小声道:“卓哥儿你要是要的话,就拿你自家钱来,算是你自己的生意,我给你找能恢复这些货物的人来处理。虽然要借用你家叔伯的船运走——你心里过意不去就出些钱给你叔伯算租用就是了,我猜你叔伯应该是个宽宥的。”
宝茹忍不住低头闷笑,晓得这是郑卓的朋友替他担心——这都成亲了,还没有一份家业。想着给他一个好生意,赚一笔。但是这墙脚挖的,正好宝茹就是这‘叔伯’的女儿,当着她的面说这些,实在是有些巧了。
不过宝茹还是忍着没笑,不然这刘慧祥晓得真想不知要如何尴尬。宝茹这时候也大概猜测出来了,这刘慧祥应该是做什么行当的了,他就是一个职业掮客。或者就是自己私下消息灵通、人脉广泛,牵线拉桥,或者就是他在牙行里做事。不过宝茹看他行事的章法,觉得应该是前一种。
郑卓也晓得这时候最好不要说破,或者私下再说就是了,于是不解释,只敬了一杯酒,点头道:“谢谢祥哥儿了,倒不知如何谢你。”
不等刘慧祥说话,旁边的张世廉先道:“自家兄弟有什么好谢的?卓哥儿原本最是展样大方的一个,这一回却有些不爽利了,咱们的情谊记在心里就是了。”
这时候黄秀忍不住插嘴道:“你们倒是一下就说到别处去了?不是说昨日卓哥儿捎的信里说过有个生意想做,想请咱们帮着参详参详么?早就议论过了,偏这会儿卓哥儿本人来了,却又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