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行人”当中,也包括何菁。
他们所乘的是一条“福船”,就是这时代最大型的海船,船上连甲板以上的艏楼艉楼再加上甲板下的舱室,共有数十个大小不同的房间,其中光是饭厅便有一大一小两座。往日都是他们几个主家在小饭厅里单独用饭,其余的船工水手才在大饭厅用饭。
今天“不知为什么”,朱台涟也跑去大饭厅跟船工们混在一处用饭了,头上还像船工那样,包了一条布巾,一直压住了眉棱。
何菁穿着一身与他们护卫相同的男装,头上也包着布巾,不动声色地挨过来,坐到朱台涟桌旁,将手上一个带帽的小竹管放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朱台涟扫了一眼。
“眉粉笔。”
“不要。”朱台涟不经意地一皱眉头,把眉棱从布巾底下露了出来。
何菁充满怜悯地望着他:“要不,把另一边也剃掉一点吧?对称了就不明显了。”
朱台涟忍不住又皱了一下眉,没再出声,静静地拿过那根装眉粉笔的竹管来,揣进了怀里。
待他们一起从饭厅出来,邵良宸站在门外甲板上,看着朱台涟无声避走,便迎上何菁问:“我听钱宁说了,真有那么严重啊?”严重到了二哥都不敢见人的地步。
何菁摇头叹息,目光转向主桅杆:“其实,这事儿他不赖我啊!”
近海航行一般都还是比较平稳的,没有太大的风浪,他们这条船的船工也都是熟练工,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负责掌控主帆的舵手有点恶趣味,人家转帆的时候是手摇桅杆下的摇把,他却总是猛地踹上一脚,每一次都会导致船身猛然倾斜一下,似乎他就是爱看余人被自己搞的歪歪斜斜那一瞬。
为此邵良宸作为东家已经警告过他两次,舵手也大有收敛,从一开始的一天晃好几次下降到了现在大约两天才晃一次,据他自己说,是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二哥的少半根眉毛,就是葬送在舵手的又一次旧病复发之上。
“你也是,”邵良宸忍不住埋怨,“即使没有舵手转向,船上也是不稳当的地方,你摆弄剃刀那种东西多不安全?划掉块眉毛还是小事,划破了动脉就糟了。”
“他要是早在上船之前就同意我动手,不就没这事了吗?”何菁也是无奈,一转脸看见钱宁从艉楼舱门出来,就知道他刚去给房间里的朱厚照送了饭,她问道:“那位爷吃了吗?”
钱宁叹了口气:“吃是吃了,没准一会儿还得吐出来。”
他们当中果然朱厚照还是最娇气的一个,出海前比谁热情都高,真出了海就比谁都不中用,才在风平浪静的近海就晕船晕得一塌糊涂,数日以来都没怎么正经吃饭,还坚持不叫他们返航。
何菁见到船上养的狸花猫从一旁慢悠悠走过,就一把抱过来道:“他都还不如这只猫中用,瞧这猫儿,人家都不晕船。”
这回出海,目之所及到处都是新鲜事,其中就包括每条货船几乎都会带只猫这事儿,说是船上经常会闹老鼠,没有猫管抓老鼠的话船上所带的食物就都会被老鼠祸害了。
钱宁看着猫道:“这猫分明是个吃白饭的,船上根本没有老鼠。”
“你咋知道没有?昨天它还叼了只死老鼠来送我。”何菁平平常常地说着,见钱宁似乎口瞪口呆,她也不以为意,“你没听说过吧,猫捉了老鼠来送人是为报恩。就因为前两天我常拿鱼喂它,它就来送我老鼠做回礼。”
邵良宸啼笑皆非地解释:“他奇怪的不是猫,是你。”
是猫给人送死老鼠奇怪,还是女人见了死老鼠这么平静更奇怪,钱宁还真不大好分辨,只得摇头感叹:“要是被艳艳见到有猫叼了死老鼠给她,她非得吓得厥过去不可。”
都十多年了,二小姐的与众不同,依旧总能刷新他的三观。怪不得她男人走哪儿都要带着她呢。
依沿海平民的惯有观念,携带女人下海是不吉利的,不过那些天天公然违法出海做生意的海商们倒没这些忌讳,出海尤其是远洋出海时常会带着女人随行,只是他们带上船的女人都不是家眷,而是妓女,像邵良宸这样把老婆带来的行径极其罕见。连钱宁他们都不能理解。
对此,邵良宸的说法是:“这是咱们头回出海,跟的又不是熟人的船,说不定遇见什么风险,有菁菁在也好多个臂助。”
那三人听了就更觉新鲜旁人都是怕有危险才把婆娘留在家里,他竟然怕有危险才带上婆娘。他婆娘可真特别!
连朱台涟与钱宁这两个见识过何菁真本事的人都不能完全理解,原来在安化那会儿也就罢了,现今何菁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最小的孩子还只两岁不到,孩儿他爹竟然出门还要带着她一块儿。他们只将邵良宸这行径归因为走哪儿都离不开媳妇。
何菁是这条船上唯一的女人,邵良宸让她从一开始就扮了男装上船,除可靠的自己人外,没人知道他们一行人当中还有个女的。这毕竟是个男人汇集的场所,有时船员尿急了直接拉开裤子就对着海里解决,邵良宸作为东家尽可能管束他们不要太过粗鲁,同时也尽量都让何菁不要露于人前,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如此上船数日,何菁极少在人前走动,没有引起任何外人留意。
听钱宁说完那句话,何菁适时添了句:“想必二哥也是。”
朱台涟自从听说了这船上可能有老鼠之后就时刻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这一点何菁是清晰看在眼里的。船上真有老鼠的事,决不能让二哥知道,他如今已经够抑郁的了。
次日早晨,他们在福建泉州港靠岸,做暂停休整。他们这一回出海就是一次简单的观光旅游,没有任何附带目的,想去哪里其实都很自由。
只是真到了地方,邵良宸与何菁两个现代人才知道,这时代的东南沿海远比现代要荒凉,浙江还算好,越往南就越荒凉少人,有的地方即使有人,居住的也是些未开化的野蛮人。真正值得靠岸去逛逛的地方少之又少,进入福建后,除了泉州、漳州这种已被开发的贸易集散地之外,其余就没什么地方值得一看了。所以即使他们的目的不是来做生意,也只有这些生意网点可以停靠。
窝在舱室里睡了一天半,朱厚照终于勉强回满了红蓝,跟着他们下船时,他精神百倍地向邵良宸询问:“这里会有佛朗机人吗?”
“呃,大概吧……”邵良宸现在一听见“佛朗机”三个字就头皮发紧。
他记得明朝这时葡萄牙和西班牙合并为同一个国家,被明朝人统称为“佛朗机”,也记得明朝中期和后期佛朗机人都在浙闽一带与明人有过大量贸易合作,唯独不记得具体的年份。
原先没有亲自来过,一切都是想当然,他就信口对朱厚照说了这边有佛朗机人的话。等真来了才知道,貌似这时候佛朗机人根本还没来本地发展,沿海这边的人都没听说过神马“佛朗机”!
他好生纳闷,似乎现在进入中国境内的佛朗机传教士不少了,已经在本土发展了不少天主教信徒,那未来占据双屿岛、在中国与日本东南亚之间做生意的佛朗机人都还在哪儿玩呢,怎还没来呢?
朱厚照曾在北京召见过佛朗机传教士,还向他们学过佛朗机语,听了他的忽悠之后满心打算着能遇见佛朗机人实践一下,结果来了却一直未能如愿,于是每到一个新地方都会问邵良宸:这回能遇见佛朗机人了咩?
“爷,其实我也只是有所耳闻,到底哪里才有佛朗机人,我也说不清。”
“嗯,可见与你合作那个海商一定知道,等他回来便都明了了。”
“……”邵良宸真后悔一时呈口舌之快,给自己挖了这个大坑。
如果回头那个海商也不知道什么佛朗机,他又该怎么解释?就说是自己发梦的?要是过两年真有佛朗机人来做生意了,他又该如何解释?说自己“美梦成真”了?
真是坑!说什么佛朗机啊,说日本国多好?沿海老百姓个个都知道日本国,说了绝不会穿帮。
出了港口就是一座很大很热闹的市集,有出海小商人们拿些外地或是异国贩来的新鲜玩意卖着,也有本地商人们拿些土特产来卖着。
不论外地本地,这些商贩们的行为无疑都是违反了《大明律》上的海禁法案,属非法商人,脱离了法律管束的地带都难免龙蛇混杂,邵良宸叮嘱钱宁与朱台涟带人护好朱厚照,自己则严密守着老婆。
市集非常热闹,里面搭着简易的棚子,摊子摆成一排排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放眼一看,除了椰子、槟榔等一些热带水果之外,大多数商品都无法让人一眼看出是神马玩意,有些仔细看看,能看出是贝壳之类东西制成的奇怪工艺品,有些就怎么看都看不出是啥了。
比如何菁留意到一个摊子上画得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见到里面装着些绿色膏体,还当是什么南洋高级护肤品,等问了摊主,听那人操着难懂的口音解释半天,才知道那玩意不是抹上边的,而是抹下边的,是琉球国来的外用壮阳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