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逸尘补上一句道:“若我见你嫁了旁的男子,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言毕,将那簪子握回手中,转身出门去了。
贞书在大门上站着,一直瞧着那挂了风灯的马车与随行的太监们将一巷雪皆搅乱出巷拐弯而去,才又进院回到小楼内。经了方才的冷气,她脑中清明混身通泰,躺到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遂也早早起了床穿上衣服,与那守门的老头打了招呼,仍往东市装裱铺中去了。
人死字画价值翻番,这本是字画市场上的常事。宋岸嵘无官无品,一介白丁而功底过人,又差点当了大内总管玉逸尘的老丈人,这样传奇的人物去世,字画价格日渐飚涨。
但不论外面如何言论,宋氏装裱铺中宋岸嵘的书画也仍是丈六整张一千两文银,依次渐递,四尺整张二百两,递减到小品镜心扇面,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只是如今他人即已亡故,除了外面挂的那些,藏在楼上的便渐渐不肯往外发卖,装裱铺中也就鲜有再挂他的字画。
因见宋氏装裱铺中有了惜售之意,外面许多愿意收藏字画的人越发将他的字画炒了起来,到了来年三月头上,一幅六尺对开竟要炒上过万银子去。
贞玉如今住单独赁了院子在外住着,被黜的北顺侯在狱中就已死去,五个儿子死了四个,章氏带着还未出嫁的窦明鸾,如今便跟着窦可鸣与贞玉一处住着。贞玉嫁妆一分不少从被查封的北顺侯府拉了出来,但是如今侯爷份位已无,家产全封,她虽背着座金山在身却仍有种坐吃山空的感觉。渐渐的也欲要给自己生息些银钱,只是她自幼不往民间走,那知道作买卖的行当该是怎么样。
今番听闻外间传言二叔宋岸嵘的字画一张价值千金,心有愤愤道:若真是如此,那贞书可就发财了。谁知道当初宋岸嵘七叉八竖替她画了多少张傍在身边,再一想老太妃那么大一注银子叫贞秀一口气吞了个光,自己派了几十个人整天满城转着也未找到贞秀。
心道二房一家占了这许多好处,若那字画真值钱,不如叫贞书送自己两幅来也藏着,将来好做个生息或替囡囡儿作陪嫁。计议已定,便写了封书信言明欲讨要宋岸嵘两幅书法,挂在家中遥记二叔之音容。
因她刻意言明自家房屋宽敞,要最大开幅的画,倒把个贞书弄的难心。概因六尺以上的画太耗精力,宋岸嵘所画很少。而那样大开幅的字虽有几幅,但也皆是他的心血之作,如今她要珍藏不肯往外的。
选来选去,贞书拿了一幅六尺并一幅斗方,六尺是画作《达摩图》,斗方是前朝杜甫的一首《饮中八仙歌》中的四句: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93
她将这两幅画包好,也不叫车,知会了一声叫华儿替守着柜台,出了东市随了贞玉的家丁便往贞玉府上而去。贞玉买的宅子离当初的北顺侯府不远,只隔一条过街,宅院却要小上很多,也不过如玉逸尘所置一样一所简单小院,但如今京中地价论尺来卖,这样一所小小宅院也要数十万银子之巨,由此也可见贞玉嫁妆之巨。
她家中仍是当初在北顺侯府时陪嫁的那些陈设,因搬动了一回,比之原来便有了些磕磕碰碰,再不是当初的新鲜明净样子。况且此时府中婢仆散去多数,她身边也唯有一个寄春仍贴身伺候着。
贞玉满心以为贞书会替自己拿两幅珍品来,忙叫寄春展了画看过,见那达摩是个拜佛的苦脸老头,又见斗方上龙飞凤舞不过寥寥四句,心中已有些不喜,暗道贞书以为自己落势,竟拿这样东西来糊弄自己,意兴有些阑珊,两人只在小榻床上枯坐着。
她忽而忆起自己被圈禁时在北顺侯府遇的惊吓,又贞书与那玉逸尘谈婚论嫁过,玉逸尘到宋府吊丧时还曾对贞书有过的温柔小意,也有人传到她耳中,便端了茶杯道:“言说姐妹是至亲,我到如今都不能忘了你能将囡囡从府里抱出去的恩情。只是我们被圈在府里,一家子女人被关在侯府后头大房子里,又冷又饿又困,熬得多少日子,此生我都难以忘得。”
贞书道:“孩子容易弄出来,毕竟她才多大?大人却难。”
贞玉淡淡道:“也是人心。”
贞书听贞玉口中之言,仍是在怪她,当下也抱之一笑。
贞玉又问道:“你与那玉逸尘,还有无往来?”
贞书摇头道:“我不过是发了回疯,如今好了。”
贞玉冷笑:“我看未必吧,听闻他还去咱们府里吊过丧,对你颇有些旧情未忘的样子。他一个阉人,总是少了那么一点,却能将你勾上叫你忘了女子该有的羞臊,也是个厉害人物。只是我到今还未见过他的样貌,究竟如何?”
贞玉喜男子貌美,不然也不会疯了一样一心要嫁窦可鸣。贞书闭嘴再不肯言,贞玉知她嘴紧,心里暗骂了几声装正经的小娼妇,忍不住又问道:“比窦五还俊美?”
贞书忆起玉逸尘模样,脸上便忍不住浮起笑意来:“并不是。他不是一般男子的样子。”
贞玉道:“我说了。你能看上眼的,怕也不是一般男子。只是可恨他怎么没把窦五给杀了,居然还给放了出来。”
贞书听她说的咬牙切齿,问道:“放出来不好么?”
她此生也忘不了窦五像狗一样被锁在屋子里哀嚎的样子。
贞玉冷哼了一声道:“放是放出来了,一条腿瘸了,脸上也叫打的没了样子。关键是他整个人都变了,萎萎琐琐一点精神都没有,整日只知道喝酒。我若劝得一句,那老虔婆还要作势来训我。”
老虔婆想必就是章氏了,她如今丈夫已亡,封号被革,也算寄人篱下,在家里的职位也自婆婆升任了老虔婆。
见贞书不言,贞玉又凑近了悄声问道:“你可说实话,那玉逸尘可真是个太监?我听人传言他并未去势,而且下面那活儿还是个带勾的。”
贞书忙道:“怎会,是真的。”
贞玉暗道:一个太监还能上手哄女人,那可真是个人材。只不知他究竟会些什么,那滋味又是如何。
贞玉又问:“你们可曾有过贞秀的音讯?”
贞书摇头道:“没有。”
她在装裱铺外一直布着两个探子打探,怎会不知道贞秀一直都没有去过装裱铺?
贞玉长叹一声道:“如今老太妃虽能出山,等闲却不肯见人。我听闻如今她一直求着皇帝要去凉州养老,若皇帝真放了老太妃走,我在京中越发无了依靠。”
人的际遇岂是能自己掌握的。贞玉前番因老太妃重新出山,着实高兴了一把,可如今老太妃除了叫她追查失银,余事一概不涉,她渐渐又要来重新拢络贞书。
贞玉忽而又似记起什么来一样一拍手道:“对了,明鸾言说若你来了,记得要我叫她一声,她要当面向你言谢,我竟忘了。”
说着伸手招了寄春来就要她去叫窦明鸾,贞书忙止了道:“我并未想再见旁人,你也不必再刻意叫她过来。”
贞玉道:“你又何必如此?当初若不是你劝着她写信叫杜禹回来,如今我们只怕全都叫那玉逸尘大笔一挥从应天府拉出去流放,这朝中怕也成了玉逸尘一人天下,她当面要谢你,你就受了又如何?”
贞书起身道:“你也不必叫她,我须得去铺子里照应着。”
贞玉还要相留,贞书已经快步出了屋子往外走了。
她才出了院子在夹道上走着,忽听得前面一阵银铃样的笑声传了过来,是窦明鸾的声音:“谨谕哥哥,你须得去见见我这姐妹,她与别个女子可不一样。”
贞书听言知杜禹也在随行,吓的转身就往前走,走了几步见另一边有门开着,忙在门廊内躲了,静等那两人进了贞玉院子,才拎起裙角几步飞快的走了出来。
窦明鸾拉着杜禹两个进了贞玉屋子,远远就叫道:“宋贞书!”
贞玉怕她声音大吵醒孩子,赶忙出来问道:“她方才出院子,你们竟没有碰上?”